|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记我的老师钟敬文先生
作者:刘玉凯
钟敬文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年了。他远走了,但是他不会消失于我的记忆。二年来,我总想写一点东西寄托一下我的思念。他是中国民俗学之父,是中国现代“稀有金属”(周扬语)我是他的学生,二十年前的学生。
一、“仁者寿”
我们从来都习惯于称呼他“钟老”,对其他的诸位老师才叫“先生”;但是现在毕竟是人去世了,再叫“老”,就不合适了,所以,现在改口叫钟先生。
一年前的2002年1月10日,钟敬文先生默默地走了。虽然他活了将近100岁,可是他身体特别好,从来也没人觉得他有那么老。他到了90多岁还能够上课带研究生。怎么算老呢?我从电视新闻中得知了这一消息,第三天又收到了治丧委员会发给我的讣告。觉得还是有点突然。那时学校已经放假了,我不忙,大家也都不忙。那时曾想过:好像先生很懂得大家的心情,为了不让大家误了工作。才选择了这一时间远行。也想到,他也许是不愿意走得太寂寞了,希望大家送一送他。人到了与生命告别的时候,绝对不像平常那样说得潇洒自然。我知道他是喜欢坐在大家的拥戴之间,开怀地说说笑笑。我还想,中国人习惯过了年就万象更新。他走时还没过旧历年。他大概也想让悲哀留存于过去的岁月,让大家来年能够愉快地管自己的生活。不至于太在意他的离去。我记得先生走时是旧历11月27日。
我当时想,我作为他的学生,本来应该前往吊唁。可是当时这没想去。为什么呢?我有一点不想对人说的经验。记得几年前,也是我的一个老师去世,我立即乘车赶到了那位老师的家里。当时很沉痛,记得我还含着眼泪,进入他的家门时,发现那个家庭却一点也不悲伤。大家在屋子里面平平和和地说话,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屋子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应该是孙子辈的吧?)出出进进地大嚷大叫。那情景真可以用一个不客气的词:兴高采烈!我颇不理解地鞠个躬就尽快地走出那个家门,好后悔我何以要参加这样的吊唁呢?我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陶潜说:“亲戚或馀辈,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现在怎么倒了过来,变成了“他人尚馀悲,亲人却已歌”了?钟先生去世时,有关的大人物的肯定不会少,怕那时我的悲哀也会显得多馀,就没去。其实,这都不是理由。但是反正是没有去。我觉得一位世纪老人的死,应该算喜丧了。我便为河北大学人文学院起草了一封唁电:
深切怀念钟敬文先生
惊闻钟敬文先生逝世,不胜悲痛!先生德高望重,仁者长寿,享年百岁,在学术研究和教学岗位辛勤耕耘八十春秋,开创了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学科和民间文学学科,其开宗立派,发凡张本,为学界公认;最可敬佩的是八十年风风雨雨,披荆斩棘,中流砥柱,从不动移,换得一片辉煌。先生著作力能扛鼎,先生业绩光照日月。看今日先生桃李满天下,教泽润后学。
泰山巍巍,江河洋洋,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钟先生可以含笑九泉矣!
河北大学人文学院
2002年1月18日
我没法用那简短的文字将自己的心情说得更具体一点。当时要说的话也太多。记得我最想说的是:钟先生有人格魅力。
二、师大四“龙”
我是跟钟先生进修过民间文学的,故称是他的学生。那时给我们讲课的师大老师有张紫晨先生、潜明兹先生、陈子艾先生、许鈺先生,属钟先生最年长。即使是二十年前,他也已经是80岁的老人了。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身材略高,但不胖,但是很健康,很健谈。他似乎总是穿着中式的蓝外套。出门手提一支手杖,但是他用不着拄,常常是挟在腋下,一路走过来,不怎么向左右看地走着。腰背不驼,脚步稳健,总显得非常带精神。他常常到主楼第六层给我们上课,有时不耐烦乘坐电梯,就一层层地自己登上楼。我们也就不好意思乘电梯了,愿意同他一起走。边走边说话;那时觉得很开心,为他的健康开心。他并非没有更多的老相。老相主要表现于他的牙和耳朵。牙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光了。但是他不做假牙。先生每同生人见面,总会开玩笑地说“我是个真正老掉了牙齿的”,“也成了无齿之徒”。引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说:那些“老牙”已经掉光了,不是只剩下年轻气了吗?
他的耳朵也不大好,同样是不配助听器。但是,在北师大民间文学专业的老师里面,论耳朵“背”数不上他。因为这里有名副其实的四条“龙”:四位老师的耳朵都不强。每逢我们一同开讨论会,那是十分快活的。钟先生虽然耳朵不强,但是对我们的发言能够大概听得见,偶尔听不清也就算了。反正他的悟性好,凭判断也能够知道我们会说点什么。陈子艾老师耳朵也不好,他却执意要听个明明白白。所以总是用右手挡住耳郭,成扇形,以求加大接收声音的能力。她忽然间听懂了我们谁的话,便觉得特别开心,就会用四指向前弯曲两下,象征着她对我们赞许地点了点头。许鈺先生听力不好,我猜他能听一多半就不错了。但是他不失礼貌地注意听,时而笑笑,时而点头,我觉得他有时候笑得不是地方;说明他不是听懂了什么笑起来,是觉得如果不笑笑,就真好像听不见。潜老师耳朵也不好,她的办法最佳;轮到了谁发言,他就搬着小凳子靠在你跟前仔细听。是用缩短距离接收更多的震动音量。总之,钟先生虽然最老,耳朵就算不错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不戴助听器。我没问过他们为什么。因为我知道其中的奥妙。记得叶圣陶先生晚年也两耳重听,但是买了助听器也不愿意用。大家在说笑时,他自己呆呆地坐着。忍不住要问问:“你们说些什么呀?”别人就会到他的耳朵边告诉说什么了;他听懂后也迟到地笑笑。他说过:戴上助听器后总觉得吵吵闹闹的。作为器官的耳朵,听声音是会选择的;有过滤功能。助听器没有那个功能,是兼容并包主义。
师大的民间文学老师各有自己的研究重点。张先生研究小戏,有《中国民俗学》,也有《歌谣小史》出版;陈子艾先生编过民歌集,也研究民歌;许鈺先生研究故事,写的文章不多,但是颇用功,他逝世前编了一本论文集《口承故事论》,出版了;潜先生是出书最多的,他出版了《史诗探幽》、《中国神话学》、《中国神源》、《神话学的历程》、《中国古代神话与传说》、《中国少数民族英雄史诗》等专著,论文百馀篇。钟先生出版的书很多,一部分是旧作的整理,一部分是他的讲演稿。他这些年致力于重组民间文学、民俗学的研究队伍,已经初见成效。我觉得应该为他出版一套很好的全集。
三、创作的“证明”
要出钟先生的全集,首先不能忘记的应该是他的散文、小品。钟先生是散文家,有人说他风格像周作人的作品。我觉得那样说是皮相之论。他同周作人没多少一致之处。
我曾经问过先生:“您的小品文,能找到的都读过了,很希望您能够出一本合起来的散文集,我想,读者是会喜欢的。也好让我们重新读一读。”他跟我说:“那些个东西是我年轻时候写的,没有什么。但是至少可以证明我不是搞不了新文学,才来搞民间文学、民俗学的。我不喜欢收集那些旧作,那些作品多欠整饬,我想做点新事情。”其时,他是有些谦虚,但是也说出了实情。几年之后,还是有杨哲先生帮助他编辑了《钟敬文散文》,他90岁时由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印行了。我不喜欢这个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人文库》,连那套书名字也不喜欢。觉得那套书太商品气。选文既不全,也缺少严格的学术思想。名为编文化名人的作品,书中连一个年表、创作总目录都没有附录。书前的目录设计得七高八低,没有道理地烦人。加之错字不少,无端地让读者不快。钟先生是诗人,也是散文家,也是杂文家,当然更是民俗学家。我爱读他的民俗学著作,强于爱他的文学作品。在文学作品中,我特别喜欢的散文,是那些纪游怀人的作品,我常常觉得那应该是每一个想了解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文化的人必须要读的。他喜欢写诗、汉俳之类,我觉得那些诗多数平平常常,当然也许我不懂那些东西。他的《寸铁》之类的小杂感,倒能够显出他的风度和思想。如说“真正的平淡,往往是从豪侠的心中产生出来的。”别有见地!“我们的生命是激动的,因此,我们喜欢那瀑布和急流远过于平静的湖水。”青春气息多好!“女性特别爱装饰的起源是悲剧的。”这里边所包含的文章太多了,可以作一篇大论文。也只有钟先生能够说出来。他研究民俗学,所以了解“人”的历史,也了解女性的历史。
1992年,我们河北的几位朋友一同编了一本《中国随笔小品鉴赏辞典》,收入了古代、现代、当代五百家随笔、小品,其中少不了要有钟先生的作品,但是不是由我选出的。开初选文有《水仙花》、《荔枝》、《花的故事》、《旧事一零》四篇,由我来撰稿赏析,算作我对先生教诲的一点报答。但是到出书时不知道为什么其中的《花的故事》一篇被删除了。钟先生的小品写于他的年轻时期,他那时出版过《荔枝小品》(1927年9月北新书局初版)、《西湖漫拾》(1929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湖上散记》(1930年明月书店初版),这些作品都是他二十几岁时写的。他于1927年在中山大学中文系任助教并教预科国文,1928年离开后到了杭州,这时他已经将主要精力放到了研究民俗学上来了。并于1928年出版了《民间文艺丛话》。他的散文创作对于他至多算“馀事”,并不是重要的。他说过,他是偶然间写起了小品的。因为受到朋友的夸奖,才连续写了一些。第一个集子写于岭南的荔枝之乡,后来的作品写于西湖边,那是个让人不能不有诗情的优美的地方。他说:“在初到杭州的一、二年间,我曾热心于散文、小品写作,并收辑成集子印行。”“初次接触着有魅力的西湖的山水——那时候的我,脑里正充满着由于旧文学所养成的山林趣味——即所谓‘风雅’之类的趣味。因此,我暂不再继续研究学艺的工作,而仍回到写小品的世界去了。每当唱书改文的馀暇,我不是独个地到湖上去,便是伏案写短文。那些文章,有的是对于故人的牵怀,有的是对于山水的品赏,有的是爱的哀诉,有的是梦的追寻。总之那里有幽情,也有热泪。”其文笔是清新而且活泼的。比起他来,周作人没有他那样的活气,但是周作人的文章,书卷气浓郁。钟先生的文章适合青年人读,周作人的随笔最好是年龄大一点读才好。
四、妙说周作人
说到周作人,钟先生对他是非常了解的。
1982年北师大的现代文学进修班现民间文学进修班是同时举行的。我恰好是又搞现代文学,又搞民间文学。钟先生知道我是“两栖类动物”。有时特别让我做一点事。1982年12月23日上午,他对我们两个进修班的学员做了一次题为《谈谈科学研究工作》的重要的报告。会后许鈺先生说应该好好地整理一个讲话稿。以便做为纪念。钟先生说:“这个讲稿只有刘玉凯能够整理,他既搞民间文学,又搞现代文学,请他来做吧。”我当然可以胜任做这事;但是也不能说“只有”我能够做。钟先生那样说是表示客气;是一种变役使为奖赏的热情幽默的说法。我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按录音,将那篇一万多字的讲稿整理好了。虽然有录音,也需要一些内容调整。删去一些重复和解释过多的话,也将一些意思相关的内容尽量放到了一起。但是从口气到语言我是不敢有所丝毫改变的。因为钟先生是主张对民间文学整理要坚持“一字不动论”的。我疑心他也不喜欢改动他的讲话。
在师大,我是愿意花一份钱、听两种课的学员。现代文学班由杨振升先生主持,常常从外边请来现代文学专家上课,我也就愿意去听。那时来讲的人有不少其实是同行的朋友。12月28日上午,老学者、老编辑,也是鲁迅研究专家林辰先生来校讲学,是钟先生请来的。有他老人家的面子,林老说“不敢不来”。
林辰,又名王诗农,1912年生,因参加革命受到通缉,为了安全,经组织批准,改名林辰,是旧写的“农”字,拆分而成,喻意是“农民的儿子”。他曾经参加10卷本《鲁迅全集》整理工作,注释其中的《故事新编》、《华盖集续编》、《而已集》、《准风月谈》、《两地书》和书信的一部分。参加1981年版16卷本《鲁迅全集》的整理注释工作。著有《鲁迅事迹考》(1948年,上海开明书店印;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鲁迅述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许寿裳文录》。是我们鲁迅研究界大家尊重的德高望重的专家。我早就读过林先生1946年写的书《鲁迅事迹考》,那是很见功夫的书。另外,他讲《关于周作人》论题,也是我愿意听听的。
在钟先生面前,他还是个晚辈。那次讲课,钟先生执意要陪听。一开讲,林辰先生声明:“有钟先生在下面听,我都不敢讲了。”应该有的客气,几句话就说完了。后头就开讲了,却一直站着讲。他说自己当过老师,上课从来都是站着。只好由他,他博闻强记,一个纸片也不带,却记忆非常准确无误。他说到了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中“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终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说这里边其实有他的浮躁凌厉一面,对国民党统治有不满意的表示。这一点他的大哥是能够了解他的。讲到这里钟先生插话来解释“闲来随分种胡麻”,他说:“有一句俗语说‘长老种胡麻——无收成。’周作人用的是这个民俗材料。民间有一种交感巫术,认为种胡麻,就是芝麻。必须二人同种,才能有收成。夫妇间行为,可以影响农作物收成。这是初民心理。”钟先生解释得既炼又准确,让林辰先生好称赞了一回:“钟老是专家,说得实在是很好。不用我说了。”大家听了都开心地笑了。我记得那气氛非常好。我们坐在两位老人身边,都有一种如坐春风的感觉。
这次的讲演似乎让钟先生很兴奋的。又隔了一天,即1982年12月30日与我们全进修班的学员共同在一起的迎春茶话会上,钟先生还说到了周作人。他一开始就说:“我讲一个故事,一个笑话。前两天林辰先生给现代文学讲习班讲周作人,我也去听了一下。他对周作人讲了两半:早期在新文化运动中有功劳。后边讲到为什么会做汉奸的事。讲思想行动中的表现,意思是对周作人一分为二。他对当时周作人为什么会做汉奸的事未做分析,只举了一些事实行动。我想起了当时在1937年年底至38年初,我从杭州到了广西的桂林。我问起他:周作人先生怎么样了?问他出来了没有,这时候北平沦陷了。他说:没有,他替北大看管图书。我说:这样妥当吗?我说我想起个笑话。是民间故事。过去时代有个押送犯人的差役,押着一个犯罪的和尚。要将他解到一个地方。晚上住在了店里面。这个和尚蛮厉害的。他知道差役贪酒,就把他灌醉了,自己却没醉。他就把差役的头剃光了。然后把差役的衣报自己穿上,逃走了。第二天,差役醒来了,一摸头,就说:和尚还在呀,可是我哪儿去了?为什么说这笑话?周作人为北大看管图书校舍,将来北大的东西还在,不会换头;可是周作人哪儿去了?没有了,他要没落了,成为那种人,怎么办?朱先生说:不会吧?我说:最好不会,朱先生是老实人。这时还未证明周会成为汉奸。我是说周作人有思想基础。这一点林辰未作分析。周作人学问不错,民俗学,民间文学方面有过功劳。但作为中国民族一员,没有抗战到底的决心,他不相信中国民族会抗战到底。他认为中国人不可救药。他说,现在叫喊抗战,实际上是要屈服。既没有民族感情,看法也有错误。结果中国的抗战成功了,中国民族站起来了,洗去了污泥浊水。他落了个不光彩的下场。他对民族自信心丧失了。我现在作为历史人物评价他,看他:对自己的民族信心到什么程度,对人民爱到什么程度,对民族力量估价到什么程度。”我觉得他讲的那三点分析是很到家的。他的意思是说,周作人没有那三条,所以落得不光彩了。这对我们启发是很大的。
钟先生说讲了个笑话,但是我们听不出在什么地方可笑,谁也没有笑。倒觉得意味深永。我觉得钟先生是个幽默、聪明而悟性极好的人。所以能够顺手牢羊地拿来这样的生动例证深入浅出地讲明问题,是不容易的。我觉得一个好老师除了有学问之外,他还要会讲话。会把深奥的东西说得透彻明白,深入浅出。同时,一个老师也应该是个正直的人。
五、民间文学研究的科学体系
钟先生应该算健谈的人。他讲起话来神彩飞扬。一讲课就忘记了时间,常常是半天课,一口气讲上三个多小时,兴致勃勃,中间也不休息,一点也不显得疲倦。要是小课,课前总是先让谁将他的讲授题纲抄在小黑板上。那纲目一清如水,他便逐条讲下去。有了框框,也不妨碍他能信马驰骋地说开去。他有个习惯,一边讲,一边手里折卷他的小本子的右下角,好像是急于要翻过这一页,好讲下一页。我在师大学习半年期间,至少听他讲了七次课。第一次:1982年9月15日下午,参加了我们的研究讨论课,即席讲了民间文学的概念和范围;第二次:1982年9月25日上午讲了《民间文学的特殊性及其研究科学》;第三次:1982年9月29日讨论发言;第四次:1982年10月13日,讨论参加讨论作了简短发言,讲民间文学的“改旧编新”问题;第五次:1982年12月16日,请云南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专家王松来师大讲学,钟先生作了开场白,至少讲了15分钟,他发现自己说多了之后,自嘲地说有点像梁启超为蒋百里书作的序言了;第六次:1982年12月23日对民间文学进修班、现代文学进修班讲《谈谈科学研究工作》;第七次:1982年12月30日下午,在进修班迎春茶话会上讲话周作人;第八次:1982年1月12日上午,与民间文学进修班谈精神文明;第九次:1982年1月12日下午,与民间文学进修班告别会。我这里罗列这些时间,是为了说明,钟先生并不是如一些人想象的那样,他年纪大了,大概只是挂个名字,并不讲课;他事实上不但讲课,而且参加学生的讨论环节。每次都从始至终地听完大家的意见。
钟先生让我最为难忘的是他对民间文学学科建立的极度关心和渴望,他每次讲课总要说到,建立这一学科的重要性。他说:“民间文学首先是几千年以来许多民族广大劳动人民的创作,要从历史上看,从世界上看这批财富和遗产。”“有人忧心冲冲,说民间文学会消灭,我说不会的。”“我们要攻打这门科学,要用知识武装年青一代。”说到民间文学特点,他说:“我们常常讲民间故事时用现代文学理论去概括,如小说讲情节,细节;不讲细节,就说是类型化。可是民间文学就是类型人物,而没有多少细节。孟姜女也无细节,故事中的典型作品就是这样。其实,民间故事的价值就不在那些细节。现在整理故事者手痒便加上细节。”“民间文学当然也不是好得不得了,那样说也是拔高了。那里边的人物,也不能同无产阶级英雄相比。不过也有大禹、夸父的形象。”
关于民间文学的科学体系,钟先生有自己的设想。他在《民间文学的特殊性及其研究学科》的讲演中比较系统地梳理过他的思想。这一提纲在钟先生1999年出版的《中国民间文学讲演集》第353至356页收入了,惜未能整理原讲话稿。我的记录算是比较全的,可惜的是那次课我中间有急事出去了一下,正好第四个问题没有听全,其馀是不会错的。他的讲话中心是要论述民间文学的一般性与特殊性。他认为:“说民间文学是浪漫主义的文学不科学”。他认为“应该说是不自觉的创作。”我倒认为,说浪漫主义是可以的;如果不能说神话是浪漫主义的,那么也不能说杜甫是现实主义的,因为杜甫那时候也没人说现实主义这个词。一切文学史都是当代史,是我们对历史的一种文本描述。但是他说“不能因为民间文学是类型化的就贬低他”。这是很重要的说法,先生讲过多次。他自有其特殊意义在。他从创作方法、内容上、情节结构上、修辞语言上、表现形式上等方面作了有理有据的分析。还特别讲了民间文学对青年人的教育作用。他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江浙一带有金磨子的传说,说的是谁有了那个金磨子就可以磨金,众人都希望得到,有个识宝的人知道它在何处。说是要搞到它必须要砍掉山上的大树才行。取宝的人去同地保商量,要砍树。地保懂得乡规族训,不肯让他砍。地保说:祖宗有训示说,树不可砍,砍后荡则枯,树砍了湖就没水了。这个传说今天还存在。它告诉我们许多的事情人类是不能做的。劳动人民的生活经验中有自然生态平衡的知识。砍树与自然有关;与湖水有关;湖水有无对人民大有生命关系。是生命关的大事。”从民间传说中发现民族的古老传统中根深蒂固的爱护自然的观念,是很精彩领悟。
钟先生总是将民间文学同民俗学连接起来思考问题。这是他的学问长处。他对民俗学学科有一个整体设想。其中包括:民俗学原理,民俗史,民俗志,民俗学史,民俗学方法论,民俗资料学。他说这六方面可以归纳成三个大的方面:理论的民俗学,历史的民俗学,方法及资料的民俗学。从三中全会以来,适逢发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中国的民俗学研究出现了好机遇。1983年中国民俗学会成立,各省都有分会,不仅有很多领导关心民俗研究,也现出了许多专门从事民俗学研究的学者专家。这其中钟先生的功劳是不能被抹煞的。
为了培养更多的民间文学和民俗学研究人才,改革开放以来,钟先生曾多次举办学习班。可以看出来,从以钟敬文为首的七教授建议中央支持重建民俗学学科之后,钟先生就开始了他的练兵计划。1978年是第一期,编写了一本《民间文学概论》。第二期就是我们1982年的进修班。1983年暑期,又在中央民族学院同时开了两个讲习班。
1983年的讲习班我也参加了,那年钟先生已经整整80岁了。在中央民族学院开办的讲习班是:民俗学讲习班、民间文学讲习班,同时举办。时间从7月21日到8月17日,将近一个月,一共讲了38课,但是我们有幸听了中国许多著名学者的讲演。那是百家齐集、精彩纷呈。现在看来,许多老专家是告别演说了,那大概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其中除了当时还是中年的张紫晨、柯扬、段宝林、屈育德、潜明兹、刘魁立、王汝澜、王国栋、张振犁等先生外,特别请来了费孝通、杨堃、罗永麟、马学良、孙剑冰、常任侠、罗致平、杨成志、马学良、潘雄、陈克进、连树声、容肇祖、牙含章、白寿彝、苏德富等老教授讲课。我总觉得那都是钟先生的面子,不然请不来这么多名流。那次讲习班上,钟先生讲了四次话。开幕式上他讲了整整一小时。他讲了1978年以来,民俗学科重建的背景,讲了民俗学与民间文学间的关系。他只手扛鼎的魄力让大家很感动。那是我参加的办得最好的讲习班。
六、“做人”的教诲
我们在师大的半年,与各位老师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临别时,钟先生和各位老师同我们整整呆了一天。我们并没有会餐,也没有联欢。上午开的是“精神文明讨论会”,钟先生主要讲了做人。他说到了社会发展应该讲共产主义道德。说到讲精神文明,他借表扬一位本教研室的青年老师救了一位老人为题,启发大家思考精神文明问题。下午时,我们一同开了告别会。会后,我们到校园里合影照像。钟先生八十岁的人陪我们一整天,说实话,连我们都有些累了。上午是精神文明讨论会,下午钟先生一定要参加我们的茶话会。茶话会是由钟先生提议开的。他自己出资100元支持,那时是相当于我们两个月的工资。当时我们听了颇激动了一会。会上,几位指导都是都到了,钟先生讲了对我们的希望,是谆谆地教诲。大家一同吃了蛋糕、糖果,气氛非常好。我们天黑了,我们要送先生们回家,他说:“院子里照不好,我们到照像馆去照吧。”我们又步行到了附近一家照像馆。照得是黑白像片。许鈺先生是钟先生的学生,但是也五十多岁了。照像时,他总是躲到边上,他打趣地说:“我必须在边上,我不如钟老年纪大,头发比他少而且白得多。如果我在中间,照出照片来,人家都说我是钟先生。”只好由他。其实许先生是个一生谦恭的人,我觉得他很讲究君子之风。他从不参与追名逐利之事。我知道,许多事情是他做的,却打的是钟先生的名义。钟先生对于这样的事是清楚的。
我们平常谁也没有想到同钟先生照一张像。留下的几张照片,一次是1983年元旦照的。那天我们到了钟先生家中。我们几个学生是不常到先生家中的。他住的房子是师大最好的,是个小红楼,可以算个特别的小别墅。他家中并不整齐,到处是让人眼馋的书,书房中堆着书,楼道里也是书,我一眼就盯上了他书架上的《柳田国南全集》。柳氏是日本民俗学者,是大家,他把民俗学的许多问题都写遍了。他墙上挂着与柳亚子的合影照片,那是1948年摄于香港达德书院的一幅珍贵的照片。可以见到昔日风彩。钟先生对于我们的到来,总是非常高兴,热情地接待我们。我们结业那天的照像,离元旦才12天,但是心情却不一样了,都有一种告别的不舍之情。说来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这些人都进入了老年。
回顾钟先生平常跟我们说的话,我觉得他是有意识地反复阐述做人道德的。比如,他说:讲做人要光明磊落。文革之后,有一位同志跟我说过,“钟先生,真对不起你,反右时我写文章批评过你。”我说那时候大家都没那么高的觉悟,过去就算了。但是我觉得这个人的人格漂亮。他知道错了就承认,就改正。所以我说他的人格漂亮。说到那位主张改旧编新的研究人员时,他说:那人很老实,但是文章张牙舞爪的。打贾芝,打我。说是“文物主义”。我是主张整理不间文学“一字不动论”的。其实贾芝与我不同,他是有时动,有时不动。我觉得这个问题不那么复杂。搞什么就有搞什么的态度。吃饭和大便不同嘛。边境也不能夸大为领土;同小孩子说话和讲课不同。考虑问题不能钻牛角尖。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文学创作是随意的虚构,但是整理民间文学作品要忠于原作的样子。我同意这个说法,我觉得整理民间文学应该提倡忠于原作才对。从这一个问题说开去,钟先生说到了学问之道在于老实,实事求是。“学术问题要想好了再讲话,不要随便讲。有人说让我去日本讲学,我说我不敢去。你以为你是中国人,别人就什么也不懂,没有那么回事。我想我讲讲是可以的。他要提问题怎么办?提十个问题你一个也不会,面子有问题了。”我觉得这话说得很中肯。
他重视学生的政治素质。他每次说到社会上的不良现象时都是忧心如焚的。特别是说到学术问题。他有很多成熟的意见。所以他在那次《关于科学研究工作》的讲演中,特别指出什么是科学研究,什么不是。他认为这是起码的知识。编讲义也有科学研究,但是讲课的东西不全是自己的,一般的报刊文章也不是论文,一般性的教材也不是科学研究成果。“有一种文学现象,以前没人研究过,现在也没人研究过,或者说虽然有人研究过了,那结论是错误的。或者结论不完整、浅薄,有片面性,对于这样一种现象,我们作为题目来研究,进行认真的科学活动,把这种现象的性质、特点、变迁乃至规律,论证出来,阐明出来,这才是严格的科学研究。”他说到自己也写过俳句。那是日本的一种诗词形式。“最近一位朋友,翻译了一本日本的俳句,让我写一篇文章,我说我也没多大的研究。他说,我们是老交情,你的文章只要是能表示我们的友谊就好。可是我八十多了,对这也没多大研究,光讲老交情,交代得过去吗?即便是给集子写序文,说怎么好怎么好,说你翻译得不错呀!很重要呀!对我们的学术界有益呀!你对付得了吗?我是年纪老了,也没有老到这个程度呀。你总得考虑考虑俳句怎么产生的,它的性质如何,特点在哪里,翻译过来对于我们的文坛有什么能起什么具体作用。这个作为科研问题至少要有一年以上的时间。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呀。”他说进行科学研究要讲:第一先有这个学科的基本知识;二是有正确的观点和方法;三是严肃的科学态度。他鼓励大家读马克思主义的书,掌握武器。他还讲到了献身精神。他每次讲到这一问题时都是很激动的。他盛赞巴金的人格,说他不仅文字漂亮,人格也漂亮。说“他很纯洁,很爱自己的祖国,爱他的人民,是在行动上爱。我跟他没有多少来往。他从来开会都不报销,拿出那么多的钱给现代文学馆。搞民间文学就知道,劳动人民从来就没说过哪个作品是自己写的,没有名利。不拿稿费。他们作了最好的作品也是无名氏。无字碑。你们看现代文学史,左联的作家被杀的有多少呀?纪念碑上没有他们的名字。新中国成立以来,我每次走过人民英雄纪念碑心里都非常难过。我想这块碑底下是不是有过亿的烈士不敢讲,,至少有千万人,三十年死了这么多,都是无名英雄。他们为什么去死呀?所以列宁说过一句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们有些人的科研就是敲门砖,就是自己背叛的条件。我们要讲马克思主义,讲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不是口头上的。”我听他这样讲话不是一次了,但是我觉得很深情,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内心所想到的事情,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理解的。愿我们能够好好地想想他的话。
我离开师大后有几次机会看望钟先生,说话都很少。他年纪大了,我不愿意多打扰他。但是我知道他还是一直关心着外边的文化动态。武侠言情小说、俗文学的风行,他都关心。他曾说起徐枕亚。“现在的流行文学还没有徐枕亚写得好。”我对这方面没有多少研究,不敢多发言。他总是劝我要专心搞民间文学,不要搞别的。我答应了,可是我是教学人员,身心都不能自主。这些年做了一点民间文学研究,有点成果也不多。对不起先生对我的期待。但是我总在说:我会努力的。我忘记不了您的话。
范仲淹在《严先生祠堂记》的结尾曾歌颂他的老师说:“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我愿意将这最深情的语言献给我最尊敬的老师——钟敬文先生。
“转引自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studies.c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