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yth of Huang-ti (the Yellow Emperor)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ationhood in Late Qing
by
Shen Sung-chiao
關鍵詞:黃帝,晚清,國族建構,黃帝紀年,孔子紀年,種族國族主義,政治國
族主義
Keywords: Huang-ti( Yellow Emperor), late Qing, construction of nationhood, racial
nationalism( ethnonationalism), political(civic) nationalism
? 本文曾於1997年6月20日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文化思想史組主辦之「發明過去/想
像未來:晚清的『國族』建構,1895-1912」小型學術研討會上宣讀。惠承評論人王明珂教
授指正多端,受益良深;復蒙本刊兩位評審提供寶貴意見,謹此致謝。
摘 要
本文試圖藉由「黃帝」神話在晚清知識界的廣泛流傳及其與傳統黃帝傳說的斷裂,探索近代中國「國族」建構的歷史過程及其所蘊涵的矛盾與衝突。
「國族」作為一個「想像的社群」,無疑是近代的產物,不過,進行此一想像的行動者,卻往往將其眼光投注於渺遠的過去,企圖為國族的起源提供堅實的「歷史基礎」。黃帝,在晚清中國,便是在此需求下,經由一套由特定的「框架、聲音與敘事結構」所構成的論述策略,被奪佔、轉化成為「中華民族」的始祖,為二十世紀中國的國族認同提供了一個明確的文化符號。然而,以黃帝符號為中心所塑造出來的中國國族,卻囿於晚清反滿革命的政治現實,而只能是一個以血緣之根基性聯繫為本質,並具有高度排拒性的族群團體。對於這樣一套國族想像,當時也有一些不同的聲音。二十世紀最初數年間所發生的「黃帝紀年」與「孔子紀年」的爭論,便是彼時兩套不同國族論述的正面交鋒。另一方面,「黃帝」符號亦自有其內在的歧義與緊張。部分漢族知識分子便極力擴充「黃帝」的「種族」意涵,揭櫫「大民族主義」以別於漢族中心的「小民族主義」;一些居於邊陲位置的滿族人士也利用「黃帝後裔」的傳統策略,重塑本身的族群歷史記憶,另行提出一套抗制性的國族論述。因而,從近代中國國族建構的政治、文化條件分析,「黃帝」此一高度建構性的符號,也正是各項現實利益與勢力對抗、爭持的場域。
Abstract
This article traces how the modern Chinese “nation” was constructed as an “imagined
community" around Huang-ti (the Yellow Emperor) in late Qing. Huang-ti was a legendary
figure in ancient China and the imperial courts monopolized the worship of him. Many
late Qing intellectuals appropriated this symbolic figure and, through a set of
discursive strategies of “framing, voice and narrative structure,” transformed him
into a privileged symbol for modern Chinese national identity. What Huangti could offer
was, however, no more than a “public face” for the imagined new national community,
or in other words, a formal structure without substantial contents. No consensus appeared
on whom the Chinese nation should include and where the Chinese nation should draw its
boundaries. The antiManchu revolutionaries emphasized the primordial attachment of blood
and considered modern China an exclusive community of Huang-ti’s descent. The constitutional
reformers sought to stretch the boundaries to include the ethnic groups other than the
Han. Some minority intellectuals, particularly the Manchu ones, reconstructed the historic
memory of their ethnic origin around Huangti. The quarrels among intellectuals of different
political persuasion testify how Huangti as the most powerful cultural symbol became a site
for contests and negotiations in the late Qing process of national construction.
一、前言
1917年3月,印度詩人泰戈爾( R. Tagore)在一篇題為「西方的國族主義」的文章中寫道:
西方的雷聲隆隆的大炮在日本的門前說道:「我要一個國族!」......一
個國族於是乎出現了。
日本如此,近代中國亦不例外。十九世紀中葉以降,中國長期在西方以堅船利炮為後盾的優勢文化衝擊下,不得不俯首下心,逐步放棄傳統天朝中心的世界秩序,轉而以西方「國族國家」(nation-state) 為典範,著手從事中國「國族」的塑造。1901年,梁啟超撰寫「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一文,便指出中國對外不競,國勢阢隉的根由端在歐美列強挾其「民族帝國主義」,竭全民族及全國民之全能力以臨我,而「吾國於所謂民族主義者,猶未胚胎焉」,固不足以為有力之抵制。然則,中國苟欲圖存於生存競爭之大潮,其唯「速養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義」一途可循。 就是在這樣的意識形態激盪下,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中國知識份子,相率投入孕育國族的啟蒙事業,為近代中國國族意識的興起揭開絢麗的序幕。就此而言,梁啟超所謂「少年中國」 ,與其說是用以勗勵國人的門面慣語,毋甯更反映了他對中國國族在世界史時間序列上,相對於西方國家,所居之後進地位的敏銳反省。
其實,國族作為一個「想像的社群」 ,即使在任公所謂「壯年國」的西方世界中,也是近代歷史發展的獨特產物。Benedict Anderson便認為,「國族」想像之所以可能,要以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技術與生產關係為其社會基礎,其中,「大規模印刷企業」(print-capitalism) 所發揮的作用,更是「國族想像」不可或缺的生存臍帶。 James Kellas 也指出,只有伴隨著十八世紀以來長期而激烈的政治、經濟、文化變遷,西方各國的「人民」(people),才有可能被型塑成「國族」。
然而,弔詭的是,儘管「國族」有著不容否認的「現代性」色彩,國族主義者對其自身國族的表述(representation)與宣示,卻幾乎毫無例外地指向渺遠的過去。所謂「復興民族」、「喚醒國魂」等等激揚人心的口號,正是國族打造過程中屢見不鮮的敘述策略。 用Anderson的話來說:「縱使人人一致承認國族國家是個『嶄新的』、『歷史的』現象,……『國族』卻總是從一個無從追憶的『過去』中浮現出來。」 許多相關的研究也一再證實:一個社會群體,往往是透過對「過去」的選擇、重組、詮釋,乃至虛構,來創造自身的共同傳統,以便界定該群體的本質,樹立群體的邊界 (boundary),並維繫群體內部的凝聚。 Paul Ricoeur便指出,社會記憶與社會意義的創造息息相關,社會群體通常要藉著一些過去的重大事件來形構對於自身的意象,並且不斷利用共同的公共儀式來強化他們與此「集體過去」的聯繫。因此,歷史意識形態(ideologies of history)對於社會群體的符號性建構 (symbolic constitution)與社會凝聚力的創造,殆有舉足輕重的決定性作用。 E. Hobsbawm甚至宣稱:如果不對「傳統的發明」(invention of tradition)給予審慎的注意,便無法深入分梳「國族現象」的意涵。
在國族對過去的重構與「發明」的過程中,關於國族共同起源(origin)的建構,尤其是最為緊要的一環。近年來研究民族史的學者大體都同意:民族乃是一個人群主觀的認同範疇,而這個範疇之所以形成,是在特定的政治、經濟條件中,利用共同的自我稱號(emic)及族源歷史,來強調族群內部的一體性,並設定族群邊界以排除他者(other),同時更在主觀上強化本族群某些體質、語言、宗教或文化特徵。 在各國國族主義運動中,國族起源的歷史記憶或神話,更往往成為國族主義者謀求文化自主乃至政治獨立的合法性基礎。 英國歷史之所以必須溯源到1066年的征服者威廉( William the Conqueror),採用西班牙文為「國語」的墨西哥人之所以將其歷史祖源延伸到湮沒難稽的阿茲特克人與馬雅人,可以說都是這種以「過去」為導向之國族想像內在邏輯的當然產物—即使征服者威廉根本不曉得什麼叫作「英文」,而阿茲特克人也不可能了解「墨西哥」的意義。
同樣的,晚清知識份子在進行中國國族的建構時,也從遠古的傳說中,尋覓出一個茫昧迷離的神話人物—黃帝,奉之為中國民族的「始祖」,以之為國族認同的文化符號。在他們的推動鼓吹之下,辛亥革命(1911)前十餘年間大量的報章雜誌中,處處可見關於黃帝的各類論述,蔚為一股「黃帝熱」 ,其甚者,更將黃帝事蹟譜作歌樂,用為教科,以供兒童諷誦。 一時之間,「炎黃子孫」、「軒轅世冑」等語,風行草偃,不脛而走,成為時人普遍接受的自我稱謂。降及今日,流風遺韻,非但未見衰歇,抑且進一步擴散、內化而為各地華人日常生活中自我意識的一個重要組成要素。知名學者錢穆便著有專書,闡揚黃帝功德,肯定「我們自稱為『炎、黃子孫』,是很有道理的」。 一位當代中國學者更明白宣稱:「長期以來,中國人一直以『炎黃後裔』自許,......追懷炎黃,也就是認同中華民族,認同悠久燦爛的中華文化。」 即便是對中國傳統持著高度批判意識的《河殤》作者,也從來不曾對「黃帝為中華民族始祖」這項命題,提出任何質疑。
由此觀之,我們或許可以把黃帝視作凝聚近代中國國族認同的一項「濃縮性符號」( condensation symbol) ;而中國國族,用Anthony Cohen的理論來看,亦不外乎是以黃帝符號為中心,所建構出來的社群 。
雖然,黃帝作為一項歷史與文化符號,卻並不是圓融無礙、渾然一體;反之,其所包攝的,毋寧更是難以數計的斷裂與矛盾。Anthony Cohen曾把社會運動比擬作一座意識形態的帽架 --本身只是一件單純的家具,卻可以同時容下好幾頂形狀各異的帽子。 同樣的,一項文化符號固然是社群建構必不可少的重要媒介,但是,它所提供的,不過是一套形式的架構、一張「公開的面孔」(public face),至於這項符號的具體意義,則由於社群成員在認知、感情、期望、處境、利益以及意識形態等各方面的諸多差異,而有著紛歧多變、至為懸殊的詮釋方式。
Waldron研究構成中國國族認同的另一項歷史符號—萬里長城,便發現:對掌握政治權力的統治階層與一般民眾而言,「長城」幾乎同時包涵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義。在官方文本中,長城被描繪成民族歷史榮耀的象徵;但是在民眾的歷史記憶中,長城卻也可能結合孟姜女的傳說,被轉化成政治暴力的具體標幟。 然則,在晚清環繞著「黃帝」符號所進行的國族建構過程中,我們當然也可以看到對於該項符號的各種不同詮釋,以及隨之產生的幾項殊途異趨的國族想像方式。更進一步觀察,在當時為了爭奪「黃帝」符號的詮釋霸權而出現的激烈論爭,自然也決不是單純的史實之爭,而是與現實利害息息相關的政治、經濟利益之爭,更是Michel Foucault所謂的知識 /權力(power/ knowledge)之爭 。
二、從「皇統」到「國統」--「炎黃子孫」與國族認
同
西元1903年,青年魯迅在東京寫了一首七言絕句,題贈許壽裳,詩曰: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這時的魯迅,剛剛接受了進化論思想的衝擊,意氣昂揚,踔厲奮發,救國救民的澎湃熱情,在上面所引的這首詩中流露無遺。 這本是世紀之交留學東瀛的中國青年學生的普遍心態,不足為奇。但是,為什麼魯迅會選擇「黃帝」(軒轅)作為寄託國族感懷的符號呢?
黃帝在中國古史系統中,無疑是個茫昧難稽的神話式人物。司馬遷撰作《史記》,首列「五帝本紀」,卻又說:「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明顯地對黃帝傳說的可靠性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民國以降,疑古之風大盛,在古史辨學派「層累地造成說」的斬伐芟夷之下,傳統三皇、五帝的古史系統,掃地以盡,略無孓遺,黃帝事蹟自然也被認為是嚮壁捏造的齊東野語,摒棄無復道焉。
黃帝究竟是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這個問題當然不是本文所能解決,也不是本文所擬討論的主題。不過,如果我們拋開傳統史學的論爭,不再汲汲於具體史實的考辨,轉而採取「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的觀點,將先秦諸子百家所言黃帝,視為時人為因應現實政治需要與族群關係,所創造或發明的一套歷史記憶,或許還可以在史實考訂的斷港絕潢之外,另闢一條歷史詮釋的新途徑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不把關於黃帝的記載,當作是「反映」(reflect)歷史真實的「文獻」(document),而是「表述」(represent)並規範社會實踐 (social practice) 的「文本」(text) 或意識形態 ,那麼,上古時期的黃帝論述,也並不是沒有重加省察的空間。
西元前356年,齊威王因齊作 銘,文曰:「其惟因 揚考,紹踵高祖黃帝, 米嗣桓、文」, 這是目前可見關於人格化之黃帝確鑿可信的最早記載。依顧頡剛的詮釋:「高祖者,遠祖也。齊為陳氏,陳本祖舜,今更以黃帝為其祖,則舜亦黃帝之裔矣。」 明白指出,這段銘文正是當時華夏諸國對於本身族源歷史建構的一部分。茲後,隨著各地域人群日趨激烈的競爭與融合,華夏各國族源傳說逐漸串聯混雜,慢慢形成一套樹狀的祖先源流體系。 稍晚的《國語?魯語》便說:「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實際上已將堯舜三代的祖源完全歸結於黃帝。逮及有漢,太史公依據《世本》及《大戴禮記》,撰作「五帝本紀」,溯其源流,整齊世系,一套「虛構性譜系」(fictive genealogy)於焉告成,黃帝就此成為遠古以降各代帝王的共同先祖。這整套發展軌跡,顯然與另一套遠古祖源傳說--帝嚳之逐步演化為商、周共同始祖的過程,有著異曲同功之妙。
雖然,無論是黃帝抑或帝嚳的祖源傳說,自不免有其實際的政治效用。杜正勝便指出:帝嚳傳說是希臘萬神殿式神話整合的結果,而且是周人造出來的系統,其用意在抬高周人的歷史身價,凸顯周人在華夏族群中的核心地位。 帝嚳如此,黃帝亦復可作如是觀。宗教學者Charles Le Blanc從結構主義的角度重新檢視黃帝神話,便得出與杜正勝大體類似的結論。Le Blanc 歸納排比先秦兩漢典籍中有關黃帝的各類記述,將之區分為三個不同的範疇:其一為最為晚出的「仙話」 式黃帝,可以不論;其二為以黃帝為遠古中國各族群共同祖源的「先祖」(genealogical ancestrality)概念;其三則為對內「成命百物,明民共財」,對外撻伐苗蠻,征討不庭的「聖王」(paradigmatic emperorship)形象。在周人所造黃帝傳說中,「先祖」與「聖王」這兩層意義,特別受到強調,並且透過血緣的聯繫,緊密地結合為一體。蓋周人姬姓,而黃帝雖為堯舜三代之共同始祖,然黃帝本人「以姬水成,故姓姬」,易言之,周人乃是黃帝的嫡系宗子,因而得以在宗法制度的政治秩序下,經由根基性(primordial)的血緣紐帶,具體傳承先祖的「聖王」典範,從而確立周人對旁支孽庶各族群之統治權威的道德合法性基礎。 就此層面而言,周人所造黃帝傳說或許可以定位為一種「血緣政治」( politics of blood) 的運作;而「黃帝」,自其創生伊始,固已染上濃厚的政治色彩。
兩漢之後,隨著大一統帝國制度的確立,黃帝所具的政治性格日愈強烈,其為帝王典範的意涵也愈形顯豁。唐逢行圭注《鬻子》,便說:
夫黃帝始垂衣裳、造書契、置史官,為舟楫以濟通,服牛乘馬,立棟宇、
重門擊柝以待暴客,為杵臼以利萬姓,作弧矢以威天下,造律管、興封禪,
……帝王之功、莫此為甚,故百代不易,為福為教也。
黃帝既已轉化而為政治權威合法性的根源,自不免成為歷代統治者亟欲攀附、壟斷的「符號資源」( symbolic resource)。王莽篡漢,起九廟,首立「黃帝太初祖廟」,其廟規制閎大,「東西南北各四十丈,高十七丈,餘廟半之」。 茲後各朝大體遵其矩矱,立廟奉祀,祭饗不絕。唐代宗大曆年間,復於黃陵所在地--坊州(今陝西黃陵縣) 置廟,「四時享祭,列於祀典」 。宋元兩代,時有修廟、祭陵之舉。降及明清,黃帝祭禮,尤為崇隆,「春秋有時祭,三年有大祭」 。自明太祖洪武四年(1371)以迄清宣宗道光30年(1850)五百年間,僅朝廷遣專使致祭,並有祭文流傳可考者即近四十次 。凡新帝嗣位改元,例必遣使御祭,以告正始;他如先皇配享圓丘、太后升祔太廟、皇帝或太后萬壽、廢立皇太子,乃至黃淮工程竣工、戰役告捷等等,亦屢有祭陵之舉。 透過這一連串的儀式行為,歷代君主遂得祖祧黃帝,與之建立一套虛擬性的「政治血緣」( blood of politics),從而將黃帝「奪佔」(appropriate)為皇室專屬的世系祖源;而臣民百姓之屈從於皇朝的政治支配,當然也就在此機制之下,變成「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自然」現象。明萬曆年間奉使致祭的石星在「御製祝文碑跋」中便說道:
然此天下,乃帝相傳至今之天下也;今上,乃帝所陰托以守神器於異世者
也。今之臣民,乃帝所攀號莫及之臣子,以翼戴乎帝者也。
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宣宗皇帝的祭文中也說:
維帝王御宇,握鏡臨宸;澤被黃輿,勛垂青史。羹墻不遠,仰皇煌帝諦之
模;俎豆常新,昭崇德報功之典。……天經地義,紹百王至治之馨香;日
升月恒,申億載無疆之頌祝。
由此可見,至少在十九世紀中期以前,「黃帝」大體上只是現實政治權威的另一象徵,只是「皇統」的一個組成要素。至於流傳民間的黃帝傳說,則以「仙話」的形式,構成另外一套與官方意識形態截然不同的敘事系統,唯此與本文要旨無涉,茲不贅論。
然而,進入二十世紀之後,官式的「黃帝」論述結構,卻突然出現了急遽的變化。1908年,同盟會於東京遙祭黃陵,返顧秦漢以來史事,便說:「我民族屢蹶屢振,既仆復興,卒能重整金甌、重振玉宇者,莫非我皇祖在天之靈,有以默相而佑啟之也。」 1935年中國國民黨推派中央執監委張繼、邵元沖,「致祭於中華民族始祖黃帝轅軒氏之靈」,祭文中除追懷先祖「創業之耿光大烈」外,反復矢言「力排艱險,以復我疆園,保我族類」 。1937年中共陜西蘇維埃政府遣派林祖涵代表蘇區人民,致祭黃陵,並宣讀蘇區主席毛澤東、抗日紅軍總司令朱德所撰祭文,文曰:
赫赫始祖,吾華肇造;冑衍祀綿,岳峨河浩。聰明睿智,光被遐荒;建此
偉業,雄立東方。……豈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國,讓其淪胥﹖……
民主共和,改革內政,億兆一心,戰則必勝,還我河山,衛我國權。此物
此志,永誌勿諼。
以上所引各政治團體的官方宣示,儘管彼此利益相左、意識形態懸殊,所欲達成的政治目標也不盡相同,卻仍有著基本的雷同之處:在這些文本之中,「黃帝」雖然依舊維持其固有的「先祖」地位,卻已不再是一朝一姓專屬的祖源,而變成了「中華民族」的「共同始祖」;換言之,「黃帝」作為一項認同符號,殆已脫離舊有之帝王世系的「皇統」脈絡,轉而被納入新起之民族傳承的「國統」脈絡。趙幟未拔,漢幟已立,其間變化,固不可不謂之鉅矣。然則,如此重大的意識轉化究竟是在怎樣的歷史條件之下,透過怎樣的實踐過程,有以致之﹖
在試圖解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或許應該先回到上文所引的魯迅「自題小像」一詩,以便更明確地把握這種意識變化的深度與廣度。
魯迅這首詩的三、四兩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依照王曉明的解讀,可說是魯迅獻身「救國救民」的誓詞;「寒星」一語所指涉的,便是他焦思苦慮、瘏口腐心,亟欲牖導、改造的一般「國民」--一群沒有姓名、沒有臉孔、沒有聲音的「人民大眾」。 換言之,魯迅「以血薦軒轅」,其實所薦的毋寧乃是黃帝符號所表述的巨靈--「國族」--一個由阿Q、孔乙己、閏土、祥林嫂.....等等無以數計的卑微人物所組成的社群;或者用當時的流行用語來說,「同胞」。然則,在晚清最後的十餘年間,除卻官方文告揭示的「公眾論述」,即使在詩酒酬唱這樣高度私密性的社會交往中,我們同樣可以發現國族意識滲透的痕跡。
再進一步分析,魯迅這首詩更透露了另外一則重要消息--晚清知識分子「時間」概念的變化。Anderson曾經援引Walter Benjamin的理論,指出:由「彌撒亞式的時間」(Messianic time) 轉變成「同質的、空洞的時間概念」(homogeneous,
empty time),乃是「國族想像」賴以產生的文化根源。 在前引傳統皇朝祠祭黃帝的文本中,過去、現在與未來乃是透過一個永恆而神聖的「聖王」理念,揉雜混融,成為一個停滯不變的整體;《白虎通義》釋「黃帝」之義曰:「黃者,中和之色,自然之性,萬世不易。黃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萬世常存,故稱黃帝。」 其所顯示的,正不外乎是一種彌撒亞式的時間圖式。然而,如上文所論,魯迅「血薦軒轅」,其所真正關懷的,卻是與他同時並存,同在一塊土地上游憩生息、休戚相關的無數「同胞」;連繫著魯迅與這些沒有具體形象之無名大眾的,正是一種「同質的、空洞的時間」,一種「國族的時間」。因此,我們或許可以說,在晚清,以黃帝符號為中介,一種嶄新的意識--國族意識,確實正在中國知識分子群中醞釀、擴散,終至澈底改變了近代中國對於政治社群既有的想像方式。
當然,晚清國族意識的崛起,亦自有其物質條件與外在助力。如眾所知,十九世紀末葉以降,中國的新式印刷事業蓬勃興起,各類期刊報紙如雨後春筍般相繼湧現;這些刊物以其驚人的流通規模,為中國的「國族想像」提供了類似Anderson所稱之「大規模企刷企業」的物質基礎。 另一方面,許多相關研究也都指出,自甲午戰(1895)後,負笈異國的中國知識分子人數急遽增加,他們直接、間接受到歐美思潮的浸濡,並且透過翻譯、著述的手段,大力散播各項新觀念,對晚清國族意識的摶塑,發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 雖然,如果我們把「國族」看成是一個「想像的社群」,那麼,除了這些外緣因素,我們顯然還應該考慮到這種想像賴以進行的中介因素--一套「表述」的意義系統。換句話說,在各項制度性的支柱之外,我們更要注意到符號(symbol)與「論述」(discourse)對「國族」的建構作用。關於晚清國族建構的此一層面,或許可以由斯時歷史意識與史學實踐的變化,略窺一斑。
人類學者一再指出:一個社會群體只有在被逼到自身文化的邊界(boundary)時,才會「發現」本身的文化,並對此一文化重加評估。 晚清的知識分子,正是在優勢的異質文化如天風海雨般步步凌逼的鉅大壓力下,展開了對中國歷史文化的反省與檢討。這種自我反思,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為對中國「正確」的「自我稱謂」(emic)的探索;其二則是在新的史學意識激勵下,著手重新建構中國的過去。
自我稱謂,通常是一個人群自我界定最為有效的符號指標。 自古以來,國人自稱,或以朝名,或曰華夏,或曰中國,諸名並陳,固未嘗有自我認同之危機焉。然而,清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卻對這些行之久遠的自我稱謂,產生了深重的懷疑。 1901年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一文中便說道:
吾人所最慚愧者,莫如我國無國名之一事。尋常通稱,或曰諸夏、或曰漢
人、或曰唐人,皆朝名也;外人所稱,或曰震旦、或曰支那,皆非我所自
命之名也。以夏漢唐等名吾史,則戾尊重國民之宗旨;以震旦、支那等名
吾史,則失名從主人之公理。
在左支右絀、進退維谷的困頓之餘,任公最終決定勉從舊俗,仍以「中國」自號。不過,任公這段話的重點,顯然不在他對任何個別稱號的好惡取捨,而是對傳統上以朝代名號自我稱謂的習慣作法之「有戾尊重國民之宗旨」 的抨擊。這層意思在他更早的「少年中國說」一文中,表達得尤為淋漓盡致:
且我中國疇昔豈嘗有國家哉?不過有朝廷耳。我黃帝子孫聚族而居,立於
此地球之上者既數千年,而問其國之為何名?則無有也。夫所謂唐虞夏商
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者,則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產
也;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然則吾中國者,前此尚未出現於世界,
而今乃始萌芽云爾。
由此可見,梁啟超上下求索,戳力追尋的目標,實為一個超越朝代斷限,足以適切宣示中國「國族」整體精神,並確立「國族」主體地位的自我稱號。任公之外,他如黃節、蔣智由對中國「種名」與「國名」的檢討, 康有為之認為中國「以天下自居,只有朝號而無國號」,故請定國名曰「中華國」, 以至章太炎之力主建號「中華民國」,俾「建漢名以為族,而邦國之義斯在;建華名以為國,而種族之義亦在」, 也都在在反映出晚清知識份子對「國族」主體性的關懷。
這種關懷,又以最為集中的形式,表現在晚清「新史學」的發展過程中。如眾所知,二十世紀初期,中國知識份子在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的影響下,提出了「史學革命」的口號,對於傳統史學進行嚴厲的批判與反省,並要求以新的觀點、新的體例,重新建構中國的過去。 如 Prasenjit Duara 所指出的,這種史學論述,藉由一套新的字彙與敘事結構所構成的「語言資源」(linguistic resources),不但確立了「國族」作為歷史主體的地位,也改造了中國知識分子對於國族與世界之過去與現在的看法。 1901年梁啟超已根據「國民」的立場,指斥中國未嘗有史可言:
前者史家,不過記述人間一二有權力者興亡隆替之事,雖名為史,實不過
一人一家之譜諜。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
經歷,及其相互之關係。以此論之,雖謂中國前者未嘗有史,殆非為過。
及1902年,任公撰「新史學」一文,更明白痛詆傳統史學「皆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無有一書為國民而作」,因而高揭「史界革命」之大纛,呼籲國人致力乎新史學之撰著,以鼓吹民族主義,「使我四萬萬同胞強立於此優勝劣敗之世界」。
在梁啟超登高一呼的號召之下,許多知識份子望風景從,相率致力於「國民史學」的建構。1902年,陳黻宸作「獨史」,指出「東西鄰之史,於民事獨詳」,反顧中國,「自秦之後,而民義衰矣」;然而,「史者,民之史也,而非君與臣與學人詞客所能專也」,因此,今日作史,固應以「民史」為重。 同年,新加坡《天南日報》刊行「私史」一文,抨擊傳統史家「唯知有朝廷」、「唯知有君主」,「把數百年事務,作一人一家之譜系而為之。一切英雄之運動、社會之經練、國民之組織、教派之源流,泯泯然、漠漠然,毫不關涉。」如是之史,「是一家之史,非全國之史也;一時之史,非萬世之史也」,斷非「國民認許之史」。 1903年留日學生曾鯤化,編輯出版《中國歷史》,尤其強調「國民」在中國歷史應有之地位。他認為「所謂二十四史、資治通鑑等書,皆數千年王家年譜、軍人戰記,非我國民全部歷代競爭進化之國史也。」苟欲振作國民精神,「必先破壞有史以來之萬種腐敗範圍,別樹光華雄美之新歷史旗幟,以為我國民族主義之先鋒」。在該書祝辭中,曾鯤化更明白宣示了其著述以「國民」為依歸的宗旨:
......為四萬萬同胞之國民之一分子,願盡四萬萬分之一之義務,為我國
民打破數千年腐敗混雜之歷史範圍,掀拔數千年根深柢固之奴隸根性,特
譯述中國歷代同體休養生息、活動進化之歷史,以國民精神為經,以社會
狀態為緯,以關係最緊切之事實為系統,......以為我國自古以來血脈一
統之龐壯國民顯獨立不羈、活潑自由之真面目。
「國民」而外,「民族」、「種族」亦為斯時史學敘述之套語。1903年劉成禺著「史學廣義內篇」,便說:「夫所重乎歷史者,重其能述一種民族中一團體一分子之原理,其苗裔繁衍之情況,描寫祖國惠彼後人,使生愛種之遐心也;逆敘一種民族中已去事實、將來影響,足以擴充吾種之條例,代畫保種之良策也。」 1905年,宋教仁計畫採集黃帝以迄有明五千年間漢族對外史事,撰述「漢族侵略史」,在敘例中也說:「歷史者,敘民族之進化,導後來之發達者也。」 同年,黃節於《國粹學報》分期發表《黃史》一書,於「總敘」中,亦慨然陳辭,汲汲以種姓存亡為己任:
......柏林史學大會宣言曰:「提倡民族帝國主義,造新國民為歷史家第
一要義,否則外族入霸,國恆亡。」黃史氏曰:悲夫吾國種族史之亡而社
會無傳記也。......於戲!中國存亡,若絕若續,我生不辰,日月告凶,
痛乎夷夏羼雜而懼史亡則有國亡種亡之慘,乃取官書正史而讀之,......
時復訪及野乘、馳心異域,則竊有志乎黃史之作,條別宗法,統於黃帝,
以迄今日,以述吾種人興替之跡。
在「國民」、「民族」舖天蓋地、席捲一世的狂呼聲中,中國的過去,被轉化成「國族」發展的歷史,史學也被提升為孕育、捍衛「國族精神」的堡壘;反過來,國族化的歷史敘述結構,則為「國族」提供了悠久綿長的譜系,從而掩蔽了國族的建構性本質,為國族「自然化」的過程,奠下一塊強固的基石。從晚清史學實踐的一個具體事例--「民族英雄」鄭成功的傳記書寫,即可窺知歷史敘述與國族建構之間這種相互依存、彼此強化的複雜關係。
1903年,蔣智由在一篇雜文中,敏銳地觀察到斯時盛行的一種風氣--「古人復活」。他指出:近數十年間,由於時代潮流的影響,許多原本隱晦不彰的歷史人物,乃重為時人所樂道。他列舉的實例中,「伴民族主義之發生而復活者」有二:其一即為本文主題的黃帝,其二乃是明末舉兵抗清的鄭成功。他說:
又若鄭成功者,(本)不甚掛於我國人之齒頰,甚者或且置與叛逆同科,...
...近則鄭成功之行事,亦漸照耀於中國人之眼中,而數為一代之人傑。
就目前可見資料而言,僅1903一年間,便有匪石與亞廬(柳亞子)所撰兩篇鄭成功傳記問世,累牘連篇,極盡渲染之能事,足為蔣智由的觀察下一註腳。 雖然,我們只要對這幾個文本稍加瀏覽,便可發現,鄭成功之類古人,所以「復活」,其實卻是在舊的軀殼之中注入了一個新的靈魂--「國族」,始得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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