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吕微对施爱东论文的点评意见,可惜他没有按照要求用条目式。现在看来,也许是点评制度还是初创,大家不一定完全适应,所以大家就不拘一格吧,但是,宗旨是简单明了,要言不烦,能条目式尤好。
陈泳超
评爱东《民间文学:向田野索要什么?》
吕微
文章一旦书写完毕,文章就自由了,文章就不再只是供作者本人驱谴的奴仆,而是变成了任众多读者解释的自由的文本。好的文本的标准之一就是:即使读者不能比作者本人更好地理解本文,也会对文本的内涵发生与作者本人不同的理解。也就是说,好的文本一定提供了比作者本人所圈定的更大的解释空间。就此而言,一个文本被批评得越多,越说明该文本内涵的意义越丰富。但是,我们一直怕批评得多了会得罪作者,其实,如果我们对“批评即解释”有所共识,那么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会欢迎文本批评。
民间文化青年论坛的正式参会论文已经刊登几天了,还未见有什么直接针对这些论文的评论文字,可能是因为“台下怎么说都行,上了台面可就得先掂量好了再说”,于是一片缄默。再说了,发言也得讲个先来后到、长幼有序,还是先听听别人怎么说吧!于是就更没人敢开风气之先了,前些日子论坛上的热烈场面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但是,虽说4月╳号各路青年侠客才聚首北京,因为如今有了网络,论坛应当说已经算是正式开坛,发言、讨论现在就可启动。
爱东《民间文学:向田野索要什么?》是一篇好文章。提出“普查情结”的命题说明作者拥有敏锐地感觉和把握具有理论深度的现象、问题的能力。我以为,文章前后讲了两个问题。其一:搜集整理的目的——学术的、政治的和文学的;其二,搜集整理的方式——没有理论假设的田野作业(普查)和有理论假设的田野作业。这两个问题又是套在一起的。文章的结论是:目前的工作重心不应再是材料的搜集整理,而应放在研究上,即使需要田野作业,也应是服务于研究的田野作业,而不应仅仅是服务于搜集整理的田野作业(不知我的理解对不对)。
搜集整理的确有不同的目的,或服务于学术研究。或服务于文艺创作、政治宣传,各有各的理,站在不同目的的立场,谁也说服不了谁,学术史上的几次争论最后都不了了之。爱东举了20年代的钟、黄、罗之争和50年代的刘、董、江之争,都是如此。虽说大跃进的服务于文艺创作的搜集整理实践一时淹没了理论上的争论,但也没有在理论上彻底否定服务于学术研究的搜集整理本身的合理性与合法性。80年代以后,学者们异口同声地谴责服务于政治宣传的搜集整理,却也没有对服务于文艺创作的搜集整理关上大门。爱东引了一个绝对有趣的例子:当年最是强调搜集整理应服务于学术研究的刘魁立先生自己在90年代开始强调搜集整理的代表性(文学性)问题。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旦由你主持政府、学者的合作行为——普查,你就得对自己参与的这项工作负责,而作为“国家学术”,它既不可能只是学者个人的学术行为,也不可能只有单纯的学术目的。
但爱东把搜集整理的学术目的和政治目的(包括文学目的)之间的对立看得有些绝对了。在文章中,爱东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我以为是更深刻的:学术目的和政治、文学目的都是从五四歌谣运动生发出来的。只是孔子殁后,“儒分为八”,弟子们各执老师思想的一端而具体化、精细化,最后打得不可开交,其实在老师那里,对立的双方本来可以相安无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为此,值得再次引述五四歌谣运动的那篇最经典的宣言:
本会汇集歌谣的目的共有两种,一是学术的,一是文艺的。……歌谣是民俗学上的一种重要的资料,我们把他辑录起来,以备专门的研究:这是第一个目的。……从这学术的资料之中,再由文艺批评的眼光加以选择,编成一部国民心声的选集。……所以这种工作不仅是在表彰现在隐藏着的光辉,还在引起当来的民族的诗的发展:这是第二个目的。(《歌谣·发刊词》,《歌谣》第一号,1922年12月17日)
可见,在五四先贤那里,学术的和文艺的(诗)以及政治的(民族)的目的本是融为一体的,是一纸的正反两面,换句话说,政治、文艺的目的背后有学术的目的在支撑,而学术的目的背后也有政治、文艺的目的隐藏着。即使是日后以追求科学、全面、客观、真实为理想目标的、纯粹学术化的搜集整理工作,其隐蔽的政治背景仍然是不可否认的,只是身在学术中人自己没有察觉罢了。在这点上,我不大同意爱东关于普查没有理论预设的看法(或者说只是我和爱东的表述不同)。以前的人类学家往往爱吹嘘自己进入田野之前不带任何理论假定,说他的工作只是忠实记录。其实,他所受过的学术训练早已把他变成了一个带上理论的有色眼镜的局外观察者,他认为什么事情是值得记的,什么事情是不值得记的,其实深受其知识素养的指引,人类学者对血缘、亲属关系以及经济、政治、宗教、文艺等等现象的分类处理难道不是由他的社会整体观、文化整体观等“宏大理论”所决定的(而不是由他的“理论上的无预设”所决定的)吗?
“英国的功能主义本质上是一个为思考田野资料和组织民族志描述所用的理论,是被采用来服务于人类学的特殊描述和比较研究目的的欧洲式社会理论。”(《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第40页)
这就是说,学者在走向田野之前心中不是没有理论,只是有什么样的理论:有的是抽象的、整体的“宏大”社会理论(如进化论、功能论),有的则是针对具体问题的具体理论假设。爱东说的理论当然是指后者,前者爱东用“形而上要求”来标示。至于 “宏大社会理论”,那就绝对不是纯粹的学术理论了,在“宏大理论”背后向来隐藏着现代性和政治性的“形而上要求”。比如,普查的统一分类体系——歌谣、谚语、故事——本身就不是纯粹学术的“求全”式普遍分类系统,或者说在学术的“求全”式普遍分类系统背后遮蔽着现代政治诉求。试想,我们如何可能仅用三种简单的体裁标准就能够概括所有地方的和民族的形形色色的民间文学门类。而一旦我们将各种体裁的作品强行纳入这个分类体系当中,或者我们就干脆将不符合这个分类体系的作品弃之不顾,而且最终又把所有被纳入该体系的作品统一翻译成汉语出版,那么试问:普查的最终受益者将是谁呢?难道不是民族国家的现代政治和现代文学?一个多元一体的现代民族和现代国家不是最需要这样统一性、普遍性的文化——政治象征符号吗?因此,“求全”的“普查情结”绝非传统思维定势和西方田野作业纲领的影响所致,而是我们的当下政治对于普遍性和统一性的潜在要求的结果。三套《集成》是中国当代民间文学学者和政府合作的一次意义深远的学术——政治实践,对于《集成》所蕴涵的深刻的学术和意识形态意义,我们至今还没有深入的思考。《集成》不仅仅是我们启动新一轮学术研究的客观材料,同时也是我们当代中国的民间文学学者反思性地考问自己的存在问题和身份问题的新的出发点。我们真是需要把《集成》当作一例个案来细读,也许,我们还真得做一点田野调查,采访那些当年的当事人,了解《集成》的知识都是怎样“生产”出来的,为此,我们还不能轻易地“告别田野”。
20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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