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刘守华新作：奇趣洋溢的《十梦十解》

徐金龙

                                         奇趣洋溢的《十梦十解》
                                        ——刘德方传唱民歌札记
                                     刘 守 华
    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命名的民间故事家刘德方，他的多才多艺在《野山笑林》和《郎啊姐》这两部故事和情歌选集中已得到集中展现。但也还有不少存活于他口头尚未记录整理成文的精彩段子，《十梦十解》就是我极感兴趣的一首精美情歌。
    2000年四月初，我应邀参加宜昌市举办的刘德方故事研讨会，在会下聊天时，听刘德方和另一位民间艺人鲁明清第一次唱《十梦十解》，当即被深深吸引，把它初步记了下来。可惜后来这份记录稿不慎失落了。2004年12月我记起这件事，又写信给刘德方和刘德方传记的作者杨建章，请他俩合作把这首情歌记录下来寄给我，现将全文照录如下：
    一梦墙上去跑马，二梦枯井万丈深，三梦白虎当堂坐，四梦推开姐房门，五梦堂屋来打伞，六梦锣鼓响沉沉，七梦钢刀十二把，八梦绳索十二根，九梦旱滩来行船，十梦松柏树十根。
    石榴开花叶叶尖，情哥听我把梦圆。一梦墙上去跑马，墙上跑马难转身；二梦枯井万丈深，枯井万丈害人坑；三梦白虎当堂坐，白虎当堂要吃人；四梦推开姐房门，推开房门犯小人；五梦堂屋去打伞，堂屋打伞招亡人；六梦锣鼓响沉沉，锣鼓响起送亡魂；七梦钢刀十二把，把把钢刀要杀人；八梦绳索十二根，根根绳索好吊颈；九梦旱滩来行船，旱滩行船拖伤人；十梦松柏树十二根，根根树下好埋人。
    石榴开花叶叶尖，丈夫听我把梦圆。一梦墙上去跑马，墙上跑马是能人；二梦枯井万丈深，枯井万丈是聚宝盆；三梦白虎当堂坐，白虎当堂是财神；四梦推开姐房门，推开房门好交情；五梦堂屋打花伞，堂屋打伞是两重天；六梦锣鼓响沉沉，锣鼓响来是热闹人；七梦钢刀十二把，把把钢刀保疆城；八梦绳索十二根，根根绳索是马缰绳；九梦旱滩来行船，旱滩行船叫艺人；十梦松柏树十根，松柏树下好歇荫。
    这首情歌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它既新鲜有趣，又意味深长。一个男人做了十个怪梦，不知是吉是凶，心里惶惑不安，便请他身边两个最亲近的女人来解梦。先请他的情人，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第三者”来解梦，她把每个梦境都解成凶兆，从“墙上跑马难转身”，“枯井万丈害人坑”，到“把把钢刀要杀人”，“根根绳索好吊颈”，使得这个男人感到简直是杀机遍地，凶险缠身，走投无路，更说不上出门闯天下了。可是他妻子却把每个梦境都圆成吉兆，从“墙上跑马是能人”，“万丈枯井是聚宝盆”，到“锣鼓响来是热闹人”，“根根绳索是马缰绳”，使男主人公对打造未来的美好日子充满信心。它没有点明主题，但褒贬寓意是很明显的，它所赞扬的是实心实意和丈夫在一起过日子奔美好前程的糟糠之妻，而厌恶逞一时风流却心性偏狭的“露水夫妻”。我当时听了这首歌，就和刘德方、鲁明清两位歌手笑着说，这不是在婚姻家庭观上批判当下人们所厌恶的“第三者”吗？不过我喜爱这首情歌的主要理由并不在这里，而在于它在解梦上所具有的积极而丰厚的民俗文化内涵。
    中国很早就有“梦兆吉凶”之说，在殷人的甲骨卜辞中，就保存着殷王占梦的许多记载。周王不但以占梦预测国事，还为此专门设立了占梦之官。春秋以后，占梦从官方的神道活动逐渐演变为民间的一种世俗迷信，其深远影响至为犹存。按古人观念，梦之所以能够用来占卜吉凶，是由于梦是人的灵魂离开身体后在外游中遭遇鬼神，梦中所出现的情境和形象，乃是“天神”之所告，因而梦象包含着对未来的预兆。这不消说是一种迷信。据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看来，梦实际上是人类的潜意识活动，梦境中的确包含着一些具有真实合理性的隐秘信息。解梦就是对梦中信息的破译。《十梦十解》歌汇集了中国民间对十种梦境的解析，而且每一种梦境都可以从正反两方面来自圆其说。既然梦境的吉凶可以随方就圆任人解说，并无定数，那么所谓“梦兆吉凶”的迷信说法当然也就不值得认真看待了，这无疑是观念上的进步。歌手把解梦楔入抒写青年男女情爱的民歌中间，既活泼有趣，又饱含民俗文化内涵，艺术构思新颖超拔，称得上是民歌园地的珍品。
    更令人惊奇的是，将这种从正反两面解梦的奇思妙想引入口头文学，竟然在古代从印度传译的佛经故事中也有踪迹可寻。如在南北朝北魏延兴初年（约472年）由吉迦夜共昙曜两位高僧用汉语译出的《杂宝藏经》卷九中，有一篇《迦旃延为恶生王解八梦缘》（《大正藏》第三卷本缘部下490-491页），说的就是一位恶生王夜梦八事，请两人破解，所获征兆却截然相反的故事。这八梦是：“一头上火燃，二两蛇绞腰，三细铁网缠身，四见二赤鱼吞其双足，五有四白鹄飞来向王，六血泥中行泥没其腋，七登大白山，八鹳雀咽头”。国王找来一位婆罗门巫师，他将这些均视作凶兆，并发出严厉警告：“若不禳厌，祸及王身”。禳解之法就是将国王所珍爱的夫人、太子、辅相大臣以及大象、骆驼、良马等一一杀害，然后“聚集其血，入中而行，可得消灾”。这不用说是施行一种极野蛮残酷的黑巫术。可是夫人向一位佛家尊者问询，尊者却说“此梦甚吉，当有欢庆”。他对八梦的破解不是友邦向国王进献天冠、双剑，就是邻国以宝车、大象相赠。这些梦兆在几天之内一一变成现实。原来在过去九十一劫时，国王身为某国太子，曾以天冠、宝剑等等对毗婆尸佛供养礼拜，此因缘延伸至今，国王“所欲珍宝，不求自至”，便构成了上述因缘故事。
    中国民歌中的十梦十解，印度佛经故事中的八梦八解，两者是这样地契合一致，不能不令人称奇。从比较文化学来解析，这种一致性不外乎由心心相印的不谋而合或文化沟通影响所促成。由于《杂宝藏经》的传译在中国已达一千五百多年，其中许多故事如“弃老国”、“两头鸟”、“自找夫家的女儿”等已在中国扎根演化成地道的中国民间故事，我以为《十梦十解》这类民歌的构想也可能从佛经故事中找到它的渊源。梦兆吉凶的民俗在中国源远流长，并非源自印度，而是遍及全人类的文化事象。可是对连续生成的梦境，作出吉凶相反的两个系列解说，而且由此展现出不同解梦人的心态品性，构成一件妙趣横生的语言艺术作品，这样的奇妙契合，就很难用偶然巧合来解释了。在佛教传入中国近两千年的漫长岁月中，包括宜昌在内的中国广大地区民间世代传承的口头文学，从佛典中吸取某项些文化因子进行自己的艺术创造，是完全有可能的。解梦中所包含的人们企求趋吉避凶的心态也具有极大普泛性，很容易在广大时空背景上激起人们的强烈共鸣。但佛经故事总是将现世生活事件借宿世因缘说来解释，把它附会成佛国传奇，这不仅是佛经故事的流行程式，也是佛教信仰留下的深刻烙印；而受其影响的中国民间文学，已普遍地蜕去这种佛教信仰的外壳，按照中国民众的世俗生活为心理，对相关母题进行了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所表现的内容同佛经故事既有某些关联，又相去甚远，用鲁迅的话来说，它已经“蜕化为国有”了。
    总之，刘德方所传承的这首《十梦十解》的情歌，除别具情趣之外，还富于文化史研究价值。它的奇光异彩值得我们予以特别关注。

                                                                   2006年1月试笔

[ 本帖由 徐金龙 于 2006-1-6 14:59 最后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