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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6 11:5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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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话梅山
3、完成“开梅”壮举的到底是谁?
宋神宗熙宁五年的“开梅”,在湖南乃至大西南少数民族发展史上的意义和影响之重大和深远,只要到两广、西南各省和东南亚民间去调查一下对“梅山教”的信仰,再客观认真地梳理追究一下湖湘学派的渊源及其近代巅峰人物崛起的成因,就再怎么高度评价都不过分。但当年顶着多方压力力挽狂澜、最终完成这一壮举的功臣到底是谁?最早记述其事的《宋史》就有两种说法,即本文第1节引述《梅山峒蛮传》的“乃诏知潭州潘夙、湖南转运副使蔡烨、判官乔执中,同经制章惇招纳之。”和《佞臣一•章惇传》的“神宗以为然,专委于烨”。但因《神宗本纪二》中记述为“熙宁五年十一月,经略司章惇开梅山,置安化县”,嗣后各家史官就一直沿袭这种说法,是“章惇招降梅山峒蛮”了。这,恐怕也是“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的第二种含义——连史志典籍都可以多说并存,世人又何必还争什么是非曲直呢?
但笔者醉心梅山文化的研究20年,却确实感到这件事还真的非争不可!因为其中这牵涉到民族偏见、民族歧视和中华民族、特别是西南各兄弟民族之间历史上的关系问题。从汉代司马迁的《史记》以降直至清代的各代官方正史和地方志书中,每谈及南方古苗瑶畲集团及其后裔,都是站在胜利者自封的“天命正统”立场,称其首领为“獠酋”,称其民为“獠猺”,称其为生存发展而与统治者抗争为“叛”、为“犯上作乱”;称其文化特征则为“性狡悍,衅生毫发即操戈相雠”。都掩盖或者睁着青眼拒不承认他们也是中华文明的创造者,他们秉性就热爱生活,热爱和平,心存正善,尊重好人并渴望得到好人尊重。而所谓的“章惇开梅”事件,其要害,也正是掩盖了这么一段重要的史实。
《全宋诗》的第8757面至8758面,收录了当涂(今属安徽)醉吟居士郭祥正的一首《再游花山》诗,其诗曰:
去年来时春未归,枯林杈芽露老枝。
今日重来春已去,秀叶茂密藏黄鹂。
山家景物新换故,世事尘埃朝复暮。
白头迤逦谢轮蹄,青冢绵联老狐免。
令人归兴如浮云,早向江山乐贱贫。
不须访道赤松子,但爱鲈鱼并紫莼。
诗题中的“花山”,为今湖南省冷水江市铎山镇花桥村旁之山,距宋时“梅山峒主苏甘”的故居岩口土主山(自然村名,今属岩口镇)仅五华里之遥。“游”而“再”,说明他此前至少已来过两次。他再三到花山来干什么?《宋史》各传中均无记载。只有苏轼的《仇池笔记》中《溪洞画李师中像》一文有如下记述:
郭祥正尝从章惇入梅山溪洞中,见洞主苏甘家有画像,事之甚严,云桂府李在人也。问其名,曰:“此岂可名哉!”叩头称死罪数四,卒不敢名。徐考其年月,则李师中诚之也。尝为提刑权桂府耳。夷獠乃尔畏信之。
东坡先生的这则笔记,是在郭祥正卸下“邵州防御判官”之任归隐原籍、他自己则被所谓“乌台诗案”搞得焦头烂额贬为“司马”、离京时专程绕道访友时记下的。他之所以绕道访祥正,不仅仅是祥正是诗坛老友,官场同僚,而且是在官场败得更惨的同僚。这也有郭祥正自己的一段《将归行》古风为证:
男儿四十无所成,可怜鬓发霜华生。
长书朝奏夕命相,此事故非言不行。
低徊却入邵陵幕,梅岭招降建城郭。
论功第一遭众谗,断木浮沉委沟壑。
原来郭祥正是在开梅过程中建功遭谗、愤而弃官归隐的。他之建功也在“招降”,但在当时朝野,除东坡以外,几乎无一人以一字记述。据清道光版《宝庆府志•摭谈》记载:安化第七任知县吴致尧在《开远桥记》中专门讲述了这次“招降”的过程,全文如下:
介于湖湘南北间,有两梅山焉。广谷深渊,高岩峻壁,绳桥栈道,猿猱上下;自五季弃而夷之。食则燎肉,饮则引藤;衣制斑斓,言语侏离;出操戈戟,居枕铠弩;刀耕火种,摘山射猎,不能自通于中华。我神考经武圣谟,制自庙幄,乃遣中书佥正章惇经略其地。惇以诏使往大沩山,使刘次庄因浮屠往谕其酋。酋长扶氏,解发嵇首曰:“惟命是听。”于是启禁焉。天辟山川,神相桴鼓,斩茅而嘉林秀,徙石而寒泉冽;旷野平林,可锄可耘;急泷清濑,可渔可钓,若有所待以成太平开远之功也。
此段文字中,首次提到了招安的两名使者,一为刘次庄,一为“浮屠”。浮屠为和尚的代称。据新化学者杨德湘先生考证,刘次庄,字中叟,长沙人,善书法,因这次入梅山晓谕而得官,熙宁六年赐同进士出身。但那位和尚是谁?“记”中没说。再过了800年后,新化邓显鹤先生才在《宝庆府志•摭谈》中摘转了《长沙府志》关于这段往事的记述:
宋熹(熙)宁间,章惇开梅山,兵抵宁乡,入沩山,转由径路进兵失利,退军梅山密印禅寺。傀饷缺乏,寺为供应。惇遣人入峒招谕,不从。峒主笃信佛法,乃遣长老颖诠三人入峒说之……卒悔悟,率众出降。惇奏凯,赐名“报恩”,特免本寺诸科差役。
在这里,有一个本质的区别是:虽然章惇驻军之地相同,《开远桥记》所述招降的对象是“酋长扶氏”,《长沙府志》的招降对象却是“峒主”。而“峒主”称谓,所有史籍中所指称的都是“苏氏”,东坡先生还特别讲明了是“苏甘”。是不是曾有过两次招安活动,对上、下梅山各有一次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肯定或否定;此外,特别让人费解的,还有“峒主笃信佛法”的说法(《安化县志》述为“徭人笃信佛”)。据笔者穷20年的田野调查,不论是当今仍生活在梅山峒区域的古梅山23姓后裔,还是徙居西南各省和东南亚各国梅山移民后裔,至今“笃信”的都不是所谓“佛法”,而是祖神,即师公崇拜的“翻坛倒硐张五郎”。冷水江市的铎山、岩口一带有句“老和尚念经、看牛伢了听”的歇后语,指的是对一件事“不知所云”,语源即是当年老和尚来招降之事。说明当年密印寺的和尚确实充当过说客,但没人理他,因为听不懂他的佛法。而且很显然,一代导师邓老先生把这段文字编入“摭谈”,是并没有将其当成信史,而只是尊重前人、“信史存信、疑史存疑”,存此一说而已。因为在《卷二•大政纪二》中,他老人家综合各家所述,对那段历史作了一个公正而力所能及的梳理。首先,他以开门见山的词句做了拨乱反正性的概述:
神宗熙宁五年十一月,湖南转运副使蔡煜开梅山,置新化县,对召降武冈蛮三百余族建武阳、关硖二寨,皆隶邵州。
这是开梅以来的史志第一次旗帜鲜明地肯定是“蔡煜开梅山”。接下来,是按时间顺序把事件的前因后果详加描述,因篇幅太长,这里只将相关内容转述:
……宋初,有苏方者居之,数侵夺舒、向二族地。……及范子奇为湖南转运副使,复奏蛮恃险为边患,宜臣属而郡县之。……其后,湖南转运判官蔡煜又奏宜开蛮酋以祸福……上嘉纳之。时适命章惇经制南北江群蛮,为湖南北察访使,既以三路兵平懿、洽、鼎州,而潘夙有忧边状,惇为陈之,上以夙知潭州。惇以蛮方据梅山,遂乘势而南,先遣乔执中知全州,而大田诸蛮纳款,于是上遂诏知潭州潘夙、湖南转运副使蔡煜、判官乔执中同经制章惇招纳梅山蛮。惇即付其事于煜,使经理焉。……上遣使劳煜,先是,煜言是役当以渐成,不宜猛急,上以为然,故专委于煜。王安石主惇,争之不已。既而煜得蛮地,安石恨煜沮惇,乃薄其赏。既克梅山,惇与杨光僭为敌,颉时居忧于鼎,移书朝贵,言南江杀戮过甚。惇疾其说,欲分功啖之,乃言曰:“颉昔令益阳,首建梅山之议,今日成功,权舆于颉。”诏赐绢三百匹。武安军节度推官吴居厚,以均给梅山田,计劳得大理丞。惇之察访荆湖也,知宁乡县毛渐条陈利害以上惇,惇委以区画,至是得著作郎,知安化县。
文中提到的范子奇、潘夙、乔执中、张颉、王安石、吴居厚、毛渐等人,据《宋史》有关各传所述,在开梅事件中都或多或少地出了力气,当然也或多或少地得了些好处。其中吴居厚和毛渐还有诗文传世。但在这两个人的诗文中,也还是章、蔡并列,不象王安石和章惇那么一手遮天。做为《宝庆府志》的总纂,邓显鹤先生于道光年间旗帜鲜明地提出“蔡煜开梅山,置新化县”,显然是针对同时代的毕源在《续资治通鉴》中因袭前人之“章惇招降梅山峒蛮”说的。他老人家特意用了“安石恨煜沮惇,乃薄其赏”和“分功啖之”两个人为因素,来支撑自己的观点,以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笔者认为,邓老先生的观点和做法,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开梅建县的历史功臣,当首推蔡烨(煜),其次则当然还有郭祥正。邓老先生没有提及郭祥正,笔者以为,是因为他老先生还忽略了另一个重要史实,没进一步的追究前人为什么会这么写。那就是《佞臣一•章惇传》末尾所提到的:“进惇修起居注”。
“起居注”是个什么东西?是专为皇帝每天的举止言行做的记录,是后世史官修皇帝个人《实录》和《本纪》乃至断代史的主要依据。章惇是神宗之臣,他所“修”的,当然是神宗的言行记录。王安石为什么那么多翰林、学士不安排,那么多重要职务不安排,却偏要在这个时候安排章惇去做这个事?应该说,仍是出于上述“安石恨煜沮惇,乃薄其赏”和“分功啖之”两个因素。他害怕当时修“起居注”的官员如实记录会损害自己的官声,留下千古骂名,于是干脆让当事人章惇自己去修,这样才便于做手脚。而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神宗本纪》,也确实只有“纪二:熙宁五年十一月,经略司章惇开梅山,置安化县”这样的记载,没有只字提及神宗亲自委派的蔡烨。这就说明,当时章惇确实是做了手脚。
这样我们才可以理解郭祥正为何会落个“论功第一遭众谗”的结果了。设身处地地为王安石和章惇想一想,不先诋毁郭祥正,不抹杀他数次进峒说服峒主苏甘和平归化的历史功绩,不弄个老和尚出来冒功顶替,岂不正坐实了开梅的不是他章惇而是蔡烨?不仅如此,就是“梅山峒峒主”姓苏、名叫苏甘这事也不能说,苏甘的崇敬好官、心存正善的事更不能说,说了人们就会记起见苏甘的人是郭祥正;只能说他是个不开化而且“笃信佛”的“蛮獠”,以突出和尚,顶替郭祥正。平心而论,王、章的手脚做得也还算干净,但没有做彻底。如果当时干脆把郭祥正和苏东坡都杀掉,他们就不会留下那么些诗文,后人便也找不到非议的话柄了。
要真做彻底,当然困难更大。那就是:被招安的一方是杀不得也杀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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