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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深邃的民间
■翁敏华
丙戌年夏秋之交。山西长治翟店贾村。连续几天的赛社活动,一次次的全民狂欢。
赛社,这一带人民祖祖辈辈进行于春秋两季的社祭活动。迎神、上马、跳方相、踩高跷,一番番的供盏,供盏和供盏之间的表演,冲瘟、斩旱魃,队戏《过五关》、《斩华雄》,院本《土地堂》,多少名目,原本只是在古籍里读到过,如今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了。
沉浸在这样的民间社火氛围中,屡屡让人产生错觉,不知今日何日,不知此地何地,是孔夫子“一国皆欲狂”的“乡人傩”么?还是陆放翁“箫鼓追随”越来越近的“春社”?
曾经考察过日本的花祭、雪祭、鸟追祭,旁观过韩国的农乐、广大、端午祭。不一样的时空,一样的震撼、鼓舞,一样的感动人心。曾经在一个个异国狂欢的磁场里郁闷:这不正是我们国家什么什么年代的什么什么活动的遗存或变体么?怎么我们那里只看得到古籍记载,这里反而有如此完整而丰富的保存?
终于,我们也有自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了。终于,在深邃的民间,我们看到了像长治赛社这样的民间行事了。终于,我们的锣也打起来了,鼓也擂起来了,传统服饰也穿起来,形形色色的假面具也戴起来了!我们也将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文化学者的目光吸引过来了!山西长治赛社与乐户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会者大陆学者五十人,海外学者五十人,无身份的追随者五十人,从来没有过的规模,从来没有过的比例。我们在日本韩国学者面前,也扬眉吐气、理直气壮,抬得起头来、挺得起胸来、开得出口来了:快来!看看我们的好宝贝!
在这里,在我们深邃的民间,蕴藏着一部中华传统文化的秘史。后羿射日、女娲补天,祭日拜月、求偶祈子,汉唐大曲、宋元小戏,农民对土地神的崇拜,后人向祖先的礼敬。春天唤醒自然万物的歌吼,秋日感谢天公地母的吟诵。这是一部割不断的、即使割断了也有自身再续能力的历史,一棵民族大树上的年轮,一条水源涓涓不断的地下河。长治赛社中断于抗日战争初起的1937年,复兴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间有近五十年的空白。但是,在老百姓的心灵深处,赛社应当是从来没有断过。不然,何以说续就续、说拿出来就拿得出来的?
在深邃的民间,我们的民间,有一种潜在的伟大力量。这一带古称上党,太行山就横卧在它的东南面。看着队伍中一个个皮肤黝黑的西北汉子,脸色彤红的农家妇女,看他们起落在箫笛锣鼓上粗壮的关节凸出的手指,看他们扭动在声声秧歌里的腰肢,想着他们阔大的胸曾经抵挡过日本鬼子的枪弹、粗糙的双手曾经救护过人民子弟兵。同时想起的,还有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这是一群不屈的生命,这是一个有着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的群体。如今,他们又自觉地肩负起传承民间传统文化的历史使命。“上党自古天下脊”,苏东坡说得一点都不错。
在深邃的民间里,有着一个民族的精神财富。间隙到村子里走走,到处都能遇到热情的人们。直溜而宽阔的土路,大大的院落,干干净净的二层小楼,这里的农人生活得小康。现在,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户去了,以一个什么名义隔一段时间凝聚一次,便显得格外重要。以春耕的名义,以秋收的名义,以对天地、对祖先、对风调雨顺的一年四季感恩的名义,没有比这些名义更具认同感的了。天人合一,和谐团结,本是同根生呵!坚韧、顽强、持久、负责,万众一心,需要和能够传承下去的,不光是赛社活动,还有中华民族的优秀品格。
这里的小姑娘也是背心短裙了。这里的小伙子的体恤衫和牛仔裤上,也布满着英文日文和韩文了。这里的娃娃也是家里的独生子女宝贝疙瘩了。和中国沿海大城市没什么区别,惟一的区别是:他们也关心赛社、也参加赛社,娃娃们被送上高高的晃杆顶上,被晃悠得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端着酸奶一个劲喝的。从这里出去读研究生、博士生甚至留学生的,有专程回来研究故乡传统赛社的。他们是未来赛社文化的主人。
陆游曾有“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句,今天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是“衣冠时尚古风存”——在时尚的一代新人手里,古风照样可以传存,日本做到了,韩国做到了,我们中国,在我们深邃的民间,一定也能够做到。
转自《文汇报》“笔会”2006年9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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