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意义源流考【转】

戈兰

•        简介：本文利用文献资料和考古研究资料,对"混沌"一词的7项含义的源流进行了分析,认为混沌本来是天蝎座的星座名,因为天蝎座是某些民族的图腾星,故演变为神(人)名和氏族名,根据氏族的居住和活动地又产生出山名,其他的几项含义均由此演化出来。
•        “混沌”意义源流考
王宁

    “混沌”一词恒见于古代典籍，尤其是在我国古代哲学中，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名词，但自古至今，无人从历史的角度去探讨一下它的来源及含义，是为缺憾，故作此文，谈谈个人的一些看法。

一、“混沌”的几种写法及含义
    “混沌”的写法很多，查查朱起凤《辞通》卷十四《十三阮•混沌》条，共列了以下几种写法：混沌、浑沌、昆仑、浑沦，并按云：“混、浑音义并同。《周礼•春官宗伯》郑注：‘谓神在混沦者也。’《释文》：‘混沦，本作崑崙。’混沌假作昆仑，例与彼同。”[1]则又有混沦、崑崙二种写法。
    其中，“浑沌”又为人名或者神名，朱氏于此又单列一条，并写出如下几种写法：混沌、浑敦、倱伅，并按云：“凡不开通之人，皆得谓之混沌。轻音之曰昏沉，重言之为浑蛋，转声言之又为囫囵，此皆混沌两字之嬗变也。”[2]
    以此，则“混沌”一词共有混沌、浑沦、昆仑、崑崙（崐崘）、混沦、浑沦、浑敦、倱伅、昏沉、浑蛋、囫囵等11种写法。可是朱氏显然遗漏一种写法，就是“困顿”。《尔雅•释天》曰：“岁在子曰困敦，”孙炎注：“困敦，混沌也，言万物初萌，混沌于黄泉之下也。”困、混古音同文部而音近，故“困敦”亦即“混沌”。
    考古籍中“混沌”的含义，主要有以下几项：
    1、指天地之初阴阳未分之时的状态，如《鹖冠子•泰鸿》曰：“阴阳未分，其气混沌。”《文选•曹植〈七启〉》云：“太极之初，混沌未分。”《广韵•二十一混倱字注》：“混沌，阴阳未分。”
    2、山名，称为昆仑之丘或昆仑之虚，或写作“崐崘”或“崑崙”。《山海经•西次三经》曰：“昆仑之丘，是实为帝之下都。”又《海内西经》曰：“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尔雅•释丘》曰：“三成为崐崘丘。”
    3、人（神）名或兽名。《左传•文公十八年》云：“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史记•五帝本纪》作“浑沌”，云：“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正义》曰：“《神异经》云：崑崙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往，有腹无五脏，有颈直短，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角，有凶恶而行依凭之，名浑敦。”《正义》认为《神异经》中的浑敦就是帝鸿氏之不才子也。《玉篇》作“倱伅”，《广韵•二十一混倱字注》云：“倱伅，四凶之一。《春秋》作‘混沌’。”《庄子•应帝王》云：“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亦是以浑沌为神名。
    4、氏族名。《庄子•天地》曰：“孔子曰：‘彼假修混沌氏之术者也。……且混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路史•前纪一》云：“天地之初，有浑敦氏者出为之治。”又作“崐崘”，《书•禹贡》曰：“织皮、崐崘、析支、渠搜——西戎即叙，”即西戎之一族。后来混沌也用为姓氏，何承天《姓苑》云：“混沌，古天子号，亦有以为氏者。”《姓氏寻源》卷十一云：“浑沌氏：《路史》云：‘浑沌氏是为浑敦’，后有浑氏、沌氏、屯氏。《风俗通》云：‘浑屯氏，太昊良佐也。’一作混屯。”
    5、岁名，即困敦，见上引《尔雅•释天》。
    6、不开通貌。《左传•文公十八年》杜预注：“浑敦，不开通之貌。”《释文》：“浑敦，不开通之貌。”《正义》：“浑敦，不开通之貌，言其无所知也。”
    7、物完貌。《俗书刊误》曰：“物完曰囫囵，与浑仑义同。”
    以上7项意义，乍一看源流难辨，故兹略加考订如下。

二、“混沌”一词的由来
    “混沌”一词写法众多，从字面上看是难以求得真解的。笔者认为，它本来是一个上古时代的外来词，来源于古巴比伦。
    郭沫若在《释支干》一文中认为，在先商时代中国与古巴比伦就有交通，并传入了古巴比伦的天文和星历知识，商人根据古巴比伦的黄道十二宫创造了十二支，而十二支的岁名皆来源于古巴比伦的黄道十二宫的星座名。笔者认为“混沌”一词的最早含义就是《尔雅•释天》中“岁在子曰困敦”的“困敦”。郭沫若以为十二支中之“子”当于古巴比伦黄道十二宫之蝎座（天蝎座），认为子之岁名“困敦”即来源于蝎座之巴比伦名GIR.TAB，郭沫若云：
    “（子）岁名之困敦，今音为kun-tun，古音为kuƏn-tuƏn。又困可读群，敦古亦读对，故困敦可读kun-tuƏ若Giun-tuƏ，此于GIR.TAB声纽几于全同，仅韵母略变耳。”[3]
    郭说确乎有道理，“困敦”应当是GIR.TAB的音译，后来音变为昆仑、混沌等。古巴比伦的天蝎座GIR.TAB本来也是神名，其中之TAB应当是来源于古埃及神话中的女神塔－比杰特Ta-Bitjet，其形如蝎，则混沌用为神名当是指中国的天蝎座之神。中国的天蝎座即大辰房心尾，《尔雅•释天》：“大辰，房心尾也。”郭沫若云：“房心尾即蝎座之分化：古人室有左右二房，房喻蝎之二螯，心即蝎之心，尾即蝎之尾，是中国古本有蝎星，于制定二十八宿时始由一化而为三。《尔雅•释天》‘大辰，房心尾也’，三星合而为一，即其证。”[4]
    其中天蝎座a星（即心宿二）古称为“大火”，亦名“商星”，其神为高辛氏之子阏伯，《左传•昭公元年》曰：“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戈干，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郭沫若认阏伯为就是商人的高祖契（禼），他认为“禼”与“虿”当为一字，实际上就是蝎形的分化，他说：“知禼、虿为一，则知契之即是商星即是阏伯，而中国之古商星本即视为蝎形也。契之本名本为禼、为虿，然以其为毒虫，故其后世子孙讳之而改为同音之契若偰。”[5]
    其实契就是蝎，二字的古音匣溪旁纽双声、同月部叠韵，读音是很相似的，所以契应该就是蝎的假借。因此，古传说中的古帝王混沌氏必是指阏伯（契）无疑，根据《史记•殷本纪》，契是高辛氏帝喾的儿子，其实帝喾就是天帝、上帝，《诗经•长发》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个“天”显然就是上天、上帝，而《楚辞•天问》则说：“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嘉）？”可见帝喾就是《诗经》里所说的“天”，也就是上帝，郭沫若认为也就是帝舜、卜辞中的高祖夒和《山海经》中的帝俊[6]。而《左传》中却说浑敦是帝鸿氏之子，可能是古传的异化，因为根据《山海经》帝鸿也作帝江，在其《大荒东经》里明确地记载“帝俊生帝鸿”，则阏伯和帝鸿应该都是帝喾之子，这种神话传说的异变乃常见之事，并不足怪。

三、“混沌”的意义流变
    首先“混沌”被作为一个氏族名。以“混沌”作为氏族名，当是以天蝎座为族星即以蝎为图腾的民族，古代以蝎为图腾的部族有多少今不能确知，能知道的有混沌氏（或昆仑氏）、伊祁氏、有蟜氏和子姓的氏族。
    混沌氏即来源于困敦，本来就是天蝎座之名，这个氏族崇拜蝎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伊祁氏据说是帝尧的姓（按：应当是氏），帝尧的陶唐氏也是崇拜大火（商星），实际上就是崇拜天蝎座，而《渊鉴类函》卷四百四十九引《蜀本草》曰：“蝎紧小者名伊祈（二字皆从虫）”，可见所谓的“伊祈氏”之名就是来源于蝎。
    有蟜氏之氏族名也当是来源于蝎，《说文》：“蟜，虫也。”王注：“当云‘毒虫也’，《集韵》《玉篇》皆云然。郑公孙虿，字子蟜。”桂注：“《玉篇》：‘蟜，毒虫也。’萧该《汉书音义》引吕靖《韵集》：‘蟜，毒虫也。郑公孙虿字子蟜。’”朱氏《通训定声》：“《汉书•朱博传》音义：‘蟜，毒虫也。’按《中山经》：‘有神如人而二首，名曰蟜虫’，疑蚳、虿、蝎之属。”蟜应该就是蝎的别名。“蟜”这个氏族《山海经》中有记载，《海内北经》曰：“蟜，其为人虎文”，正是说蝎身上有暗纹如虎也。
    子姓氏族有多少也不可知，其中较为显赫的部族就是商人，周以后称殷人，郭沫若云：“殷人以子为姓之子亦当即虿形之变，盖古民族之姓即该民族之图腾，殷人以禼为祖先，殆即以虿为其图腾耳。”[7]按：据郭沫若认为中国古有双子之传说，即阏伯和实沈，阏伯为大子当于天蝎座之位，而商人崇拜天蝎座，以大子阏伯（契）为祖先，故以子为姓，则商人实乃混沌神之后裔也。直到战国时代的《禹贡》里还有崐崘这个部族名，当是和商人一样以蝎为图腾的氏族。
    作为山名的昆仑，当是因昆仑（混沌）族居住于此而得名，因为昆仑本称为“昆仑之虚”或“昆仑之丘”，我们看看古书中所载的“虚”，如太昊之虚、少昊之虚、祝融之虚、颛顼之虚、夏之虚、晋之虚等等，都是人（神）名或者氏族名；再看看古书中所载的“丘”，如《山海经•海内经》中所记载的陶唐之丘、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等等，也都是人名或氏族名，那么昆仑之虚或昆仑之丘“昆仑”也必定是人（神）名或氏族名。据何幼琦先生研究，上古三代时期的昆仑之虚就是今天山东的泰山[8]，笔者认为此的确为凿破鸿蒙之说，至今在山东省还有昆仑、大昆仑、小昆仑这样的地名，当是古传之孑遗。
    商人刘敦愿先生认为商人本来是东夷族的一支[9]，这个说法虽然不能十分确定，但商人最初的活动区域主要是在今山东省，特别是在泰山周围，泰山脚下的泰安一带直到周代还被称为“相土之东都”，关于这一点，王国维云：“又《定•九年传》祝鮀论周封康叔曰‘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搜’，则相土之时曾有二都，康叔取其东都以会王之东搜，则当在东岳之下，盖如泰山之祊为郑有者，此为东都，则商丘乃其西都矣。”[10]商人本来就是昆仑氏的一支，由此推断，昆仑氏最初一定是居住在泰山附近的，所以泰山被称为“昆仑之虚”。实际上，在整个商代，商人在泰山周围的活动仍很频繁活跃，现在通过考古发掘发现在泰山周围商代的遗存十分丰富，说明在商代泰山周围仍然是商人的主要活动区域之一。昆仑就是天蝎座之名，而中国的天蝎座之神是商之先人阏伯（契），所以最早的“阏伯之虚”或“商丘”很有可能就是昆仑之虚，也就是泰山，后来商人迁徙到现在的河南，此地才有了新的“阏伯之虚”和“商丘”，此事正如杨向奎先生所言：“古人迁徙往往把旧居的地名也放在新居，有些山川河流的名称亦可以任意搬迁”[11]，流传至今的名称不一定就是其故地。由此也可以直到，“混沌”一词的最早写法当是作“昆仑”的。
    把“混沌”释为不开通貌当是始于周代。
    商人一直承认自己是契的后人，契就是阏伯，也就是混沌（困敦），商人对于自己本来是混沌之后大约是不讳的，因为当时的混沌不含有任何褒贬的意思，只是个神名或者氏族名而已，周人也知道商人本来是混沌之族。周人灭商之后，十分看不起商人，称他们为“蠢殷”或“顽民”，顽也是鲁钝愚蠢的意思，郭沫若云：“殷人被征服了以后，事实上是作了奴隶，他们算是受尽了轻视和虐待的，周室的人称他们为‘蠢殷’，称他们为‘顽民’，一直到春秋战国时候都还把他们的后人当成蠢人看待，譬如说到蠢人的时候便是‘宋人’——‘宋人资章甫而适越’（《庄子•逍遥游》）——‘宋人有闵其苗不长而揠之者’（《孟子•公孙丑上》）——宋人就是蠢人的代表。”[12]
    所以，商（殷）人先世的氏族称号“混沌”便成了愚蠢的代名词，作为商人图腾神的混沌也成了帝鸿氏的“不才子”，“混沌”由此被因身为“不开通貌”，有了贬义，《神异经》中的混沌兽也当时根据这个创作出来的。
    《庄子•应帝王》便根据“不开通貌”的混沌，创造了中央之帝的混沌，认为混沌无七窍（正是不开通貌）乃是其固有之形貌，而儵与忽强为之凿出七窍，则失其本真，故而死也。应该注意的是，这个混沌乃《庄子》所在寓言中创造的人物，与商人子先祖的混沌（阏伯、契）不是一回事，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称天地之前阴阳未分时的状态为混沌，亦由“不开通”之意引申出来，天地阴阳未分，正如人之未开化，其意义甚为明显。
    天地阴阳未分，混沌为一团，《三五历记》言“天地混沌如鸡子”，其为物圆转无缺，故又引申为“物完”之意，不过这个意义一定是比较晚出了。
    “混沌”一词产生及流变的过程和含义大致如上述，因为文献不足证，其中不乏推测和臆想，但笔者相信在对“混沌”一词的探索方面提供了一条线索，若循此深入研究，或可能有更多更新的发现。


注 释：
[1][2]朱起凤《辞通》第1376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5月
[3][4][5][7]《郭沫若全集》考古编1《甲骨文字研究•释支干》第280页、第247页、第277-278页、第278页 科学出版社1982年9月
[6]《郭沫若全集》考古编2《卜辞通纂•世系》第326页 科学出版社1982年9月
[8]何幼琦《〈海经〉新探》 《历史研究》1985年第2期
[9]刘敦愿《古史传说与典刑龙山文化》 《山东大学学报》（历史版）1962年第2期
[10]《观堂集林》卷十二《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第515－516 中华书局1959年6月
[11]杨向奎《评傅孟真〈夷夏东西说〉》 中国先秦史学会编《夏史论丛》第152页 齐鲁书社1985年7月
[12]《郭沫若全集》历史编1《古代社会研究》第170页 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

                  （原刊于《枣庄社会科学》1997年第3期，此次网上首发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