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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解读惠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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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5-8 23:51: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解读惠东女
                                                          ●夏敏
     蓝天碧海,黄沙白浪,衬托着银灰墙体的民居,使惠东海岸的色泽略嫌单调与沉重了些;可是当你看到三三两两头顶黄笠、花巾裹面、紧衣宽裤的惠东女子挑着担子,摇着晃着从你身边闪过她们小巧却有力的身影时,你绝对会相信,惠东海岸是因为有了她们的存在而靓丽的;这一片片飘扬飞动的花头巾,构成惠东海岸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惠安东部一带的大乍、小乍、辋川、山霞、净峰、东岭、涂寨等地因其奇特的妇女服饰和长住娘家的风俗而闻名于世。近十年来,由于新闻媒体的争相报道,特别是电影《寡妇村》的着意渲染,加上风闻而来的各路艺术家对惠东所做的连续不断的“风情展示”,惠东人及其生活方式终于闻名遐迩,成为人们街头巷议的重要话题,以致于外地人一聊到福建,就马上想到了惠安女。
    人们常用“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衫,浪费裤”来描述惠东女的特征,有人据此曾浪漫地把惠东人的渊源推测为古代的越族。还有人从惠东女子的婚俗入手“炒作”惠安风情的“异域情调”。照当地旧俗,男女孩早在5、6岁就被父母指认为“娃娃亲”,女子婚后仍长住娘家达3、5年或6、7年之久,只有逢年过节才去夫家小住一两夜,都是早出晚归,届时不得与丈夫同房,直到怀孕后方能长住夫家。不落夫家期间,女方不得与其他异性交往,这跟南方壮、侗等族的同类婚俗是判然有别的。
    我在1987年7-8月、1988年寒假及此后每年的各种机会对惠东许多乡镇共做了15、6次短暂的访问。引发我浓厚兴趣的是惠东女子的生活。我认为这是她区域文化中最具特色的部分。
    惠东地区是个女人当家的世界,不过这个家当得太苦、太累。虽然令人同情,却并不赢得传统社会男人们的敬重。她们的男人不论是外出捕鱼,还是闲赋在家,一切家务都由女人来操持。男人们做家务,或下地干农活,被认为是见不得人的事。他担心落得个“你怎么像女的似的?”之类的讥笑。按通常做法,捕鱼挣来的辛苦钱往女人手里一交,由她拿着这点钱,安排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
    惠东女子的一生只知奉献,别无所求。身体和爱情奉献给难得一见的丈夫,乳汁和汗水奉献给接连出世的子女,孝心和尊崇奉献给父母和公婆,气力和青春奉献给艰难困苦的家庭。教育呢?除了她们的父母和老祖母在襁褓中唱了无数代的歌谣,讲了无数遍的做女人的规范外,来自校园的琅琅读书声似乎是她们永远陌生、永远欣羡的梦想。家中有了什么大事,诸如婚丧嫁娶,迁居购船之类,指手画脚,发号施令的总是男人。
    繁重的生活负担给惠东女人压得透不过气来。一位中年妇女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要做女人就不要做惠东女人”。言辞之中饱含了无法言喻的悲哀。从小到大,一年到头,她们没日没夜地洗啊,扫啊,织啊,煮啊,甚至挑石造屋,锯木造船,运土夯地等粗重体力活全由女子所为。      2000年10月间,我和中文系99级1班的同学们一同去惠安的大乍,路上见到一个女工正把一块块百十斤重的石块搬上拖拉机,我的学生中最强壮有力的男生也无法做到这一点。惠东女所做的事超出了她的生理性别。没完没了的家务,无止无尽的疲惫。难得回来一次的男人也不屑分担她的一点点,哪怕举手之劳也行啊,可惜没有。按照当地早婚和长住娘家的习俗,夫妻最需要感情付出的头几年没有什么感情交流,生子共居后,丈夫一直漂泊在外,无异于自家的客。他们出海一般几个月,甚至半年才回家一次,哪里谈得上什么正常的夫妻沟通。待到他年迈体衰,从船上走回家,这时青春已逝,盛年不再,生活给他们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这种“长住娘家,男外女内”的习俗,在新时期又衍生出略微变异的形式。惠东许多乡村的男人们纷纷从渔业转向建筑业,从大海走进城市,一种新形式的分离开始了。多数已婚未育女子遵照故俗依旧住在娘家,到了过年时,这些从城里回来的丈夫带回了新信息、新观念和新的生活方式。有的男人虽然不再像上辈人那样歧视妇女了,然而夫妻隔阂却在加大。这时婚姻上有了麻烦,她们咬紧牙关忍受痛苦,不会向外人吐露实情。
    女人天生并不是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机器,她们会恋爱,懂感情,会梦想。可是在惠东,女人的快乐和希望被压制在银白色的住屋内,被包裹在不能窥见全部表情的头巾内。无怨无悔,无欲无念,被认为是女人的本分。在公共范畴内,妇女没有发言权,惠东乡村的女官员至今还是少得可怜。最要命的是女人不能成为寡妇,至今很少有寡妇再嫁的事实,她们被视为“命硬”。因此,惠东的女人整日为今后可能的不测命运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妻子为丈夫担忧,母亲为儿女担忧。在男子充满风险的海上作业中,女人们成日忧心忡忡。于是寄希望于超自然力量,求神拜佛,抽签问卦,便成了女人们包揽的事情。
    生活的困苦与磨难,地位的低下与不公,使惠东女子多少有一点偏向“忧郁”的群体性格。自杀成为转移忧郁人格的途径之一。90年代以前惠东女子的高自杀率是惊人的。女性自杀曾是遍存于惠东地区的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这里的妇女有了委屈很少找老人和邻里倾诉,更谈不上找政府通过法律的形式解决问题。一切不公开、不张扬,自杀在悄无声息中进行。在人类学看来,面对社会文化和心理压力,自我侵犯(自杀)成为解决此种压力的对策之一。女性自杀是中国传统社会性别歧视的直接后果。我曾悉心研究过中国叙事文学中的女性自杀现象,如投水的刘兰芝、杜十娘和鸣凤、坠地的韩凭妻、自缢的京娘与王娇鸾、自刎的虞姬和尤三姐、绝食的王三姑娘。自杀原因极复杂,有为了贞洁的,有徇情的,复仇的,反抗的。这些“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的自杀女性,为了她做女人的权利与尊严,以极端的形式,呼唤着性别的平等和做人的清白。在我和惠东人相处的日子里,我经常把文学作品中的自杀女性和旧时的惠东女子联系在一起。
    女人自杀成为密布在惠东人记忆中触目惊心、令人发指的乌云。一位男子沉痛地告诉我,他的前妻因为一包糖引发的区区小事而投海自杀了,那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什么办法不能解决,她会这样想不开。她的自杀彻底为我和我的孩子们留下了痛苦和不幸”。当时我十分注意他那凝重的、略微痛苦的表情,我不便再问下去。然而我的心却难以平静。这些举身奔向大海的惠东女子啊,如果你们还有在天之灵,你们或许还能等到传统社会性别压力的现代消解,你们必将会看到权力、自由、平等和希望。你们一走了之,痛苦却在人间弥留;但是你们又以生命的代价,正引发女性精神的现代觉醒。
    传统女性的自杀在惠东并不完全是个人性的行为。惠东女子有自己的“姐妹伴”,这是一种封闭的性别集团,同伴间无话不说,自杀常常在姐妹伴中集体进行。惠东民间流传的一则熟语这样描述女人的群体集结和自杀:“生得怪,死得怪;生的是一大串,死的是一大群;一起哭来一起笑,商量着一起去跳海。”王进导演的电影《寡妇村》中那些结伴投海的女人常把我的记忆带回惠东。这些不堪歧视的女人们,这些对生活心灰意冷的女人们,为了守侯她们心中的一片净土,相约来到海边,面对苍茫的大海,面呈漠然的表情。她们手挽手、肩并肩,或者手绑手、身连身,一步一步走向大海,等待着大海的洪波即刻将她们吞没。
    90年代以来,这种自我指向的人身侵犯开始在现代意识的崛起之下逐渐消湮。惠东的妇女们开始思索社会赋予她们的做人权力和性别中隐含的不平等。轻生的悲剧越来越少,受过教育的一代女性已经长大,早婚得到杜绝,出去闯世界的女性越来越多,自行解除婚约的做法已被老一代接受,离婚不再丢人,长住娘家的旧俗开始受到冲击,年轻一代已不愿意接受老一代的生活方式,年轻的丈夫走近家庭、厨房和孩子,开始懂得关心、呵护自己的妻子。女人们不断地高昂起她的头,而曾一度伤害母亲、妻子的“男权者”们低下了惭愧、悔恨的头。这一切变化对惠东女子的解放而言,可以说是革命性的。今天的惠安女已跨越了老一代的许多生活不幸,而谜一样的惠东女仍在继续吸引着世界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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