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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祭伊藤清司教授
马昌仪
云南大学教授李子贤先生打来电话说,伊藤清司先生逝世了。接着又收到汤晓清先生转来的夏宇继和广田律子两位友人的电子邮件,证实先生逝世于6月18日上午10点。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一时难以接受。几天前,李子贤夫妇从昆明来京探亲,到我的寓所来看我,谈话间曾谈到我们共同的日本朋友伊藤先生。怎么刚过去了几天,一个念想竟然会变成噩耗了呢?转而又有点自责,有点遗憾。因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不久前出版的拙著《古本山海经图说》(增订珍藏本)中,收入了伊藤先生寄赠给我的一些《山海经》古图,一直说要把这个新版的书寄给伊藤先生,却又一直没有寄出,如今还躺在我的书桌上!哪想到伊藤先生这么快地走了,他的仙逝,就再也无须寄、也无处寄了。想起来,心里未免难受。
伊藤清司是日本著名汉学家,以中国神话研究著称,一生致力于《山海经》研究,成就卓著。与伊藤教授认识,少说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来,我们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却时不时地有书信联系。在神话研究上,我们的文字之交,尤其是他给我的帮助,令我难忘。如今他成了故人,翻阅着他给我的信件和著作,读着他写的文字,他的音容笑貌和学者风范,依然活在我的心间。
回想30年前,我国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伤痛中苏醒过来,开始了历史的新时期。我也从干校回到了我从前任职的单位——哲学社会科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文学研究所,重新操起旧行当,开始涉足神话学研究,并自70年代末、80年代初起,以深受英国人类学派影响的鲁迅、周作人、茅盾等以及深受日本民俗学影响的钟敬文等人的学术思想和学术生涯为对象,进行中国神话学史的探索。那些年,海禁大开,大倡改革开放之风,外国学者纷至沓来。任教于日本庆应大学、研究日本神话和中国神话的伊藤先生,作为访问学者到北京师范大学访学,在北京参加了许多学术活动。有一次,我去北师大造访伊藤先生,就神话研究中的一些问题与他交换看法。记得那时他住在师大的一所平房里。这次见面,他送给我他于1979年由学生社出版的神话学专著《日本神话与中国神话》,并用毛笔在扉页上题写了“谨呈马昌仪先生 伊藤请司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二日在北京”。这是一部日中神话的比较研究著作,所论涉及了日中神话的广泛问题,有些课题,如谷物起源神话、养蚕起源神话等,都是以往少有人研究的,有些篇章,如《日本神话与中国》中的一些篇章,《系谱型神话的诸相》中的一些篇章,后来陆续被译成中文,或在我国的报刊上发表,或收入他的专著《中国古代文化与日本》(张正军译,云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中,与中国读者见面了。
20世纪90年代起,我着手研究《山海经》及其古图像学。伊藤清司先生的《〈山海经〉中的鬼神世界》(日本原版1986年,中文本刘晔原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年)一书成了我的案头参考书。与这本书的中译本出版差不多同时,他还把他发表在日本《国学院杂志》(第86卷第11号,1986年)上发表的《〈山海经〉的民俗社会背景》一文的抽印本寄给我参考。
2000年底,我写的第一篇关于《山海经》古图研究的论文《山海经图:寻找山海经的另一半》在《文学遗产》第6期上发表。刊物出版,适值老友宋兆麟先生赴东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便托他给伊藤先生带去我的两本旧作《中国灵魂信仰》和《鼠咬天开》,并一册载有上述拙文的《文学遗产》。伊藤先生在读到拙文后,于11月15日给我来信,称拙稿对《山海经》古图的论述,对他的研究多有启发,并就《山海经》中的一些具体的神话人物(怪兽),如神于儿,就明蒋应镐本之于儿图、明胡文焕本之于儿图、清汪绂本之神于儿图三种古图的形象造型和巫具与动物助手,与我进行了讨论。
拙著《古本山海经图说》一书于2001年7月由山东画报出版社(济南)出版,出乎笔者意料地受到了大陆、台湾、香港以及日本读者的欢迎。伊藤先生读后,在东京东方书局的读书杂志《东方》第255期(2002年5月)上发表了题为《〈山海经〉图像的真正研究》的评论。文章发表后,他将载有他的文章的这期《东方》以及日本学者桐本东太和长谷山彰二人在庆应大学文学部史料科编的《史学》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山海经〉与木简——下的西遗迹出土绘画板》的抽印本同时寄给了我。他的评论给了我研究《山海经》古图的著作很高的评价,对我把《山海经》古图像学作为研究课题的学术价值给予肯定。于是,我请著名的民俗学者王汝澜先生将伊藤先生的这篇文章翻译成中文,在此译稿还没有来得及发表时,高木立子先生的译文《〈山海经〉图像的真正研究》已经在山东大学出版的《民俗研究》上发表了。伊藤先生在他的评论里写道:“自古以来,《山海经》一直被看作是讲怪力乱神的异端书籍。反过来也可以说,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典籍中,这是一部具有独特价值的书。由于其内容庞杂,一直以来很难完整的把握它;再者,不但其著作不详,而且成书的时代和背景也不清楚;等等具有很多问题。说起问题,《山海经》的图像也是其中之一。很早就有《山海经》配有图像的说法,这是学者们经常谈到的话题。马昌仪新近著作的《古本山海经图说》是专心致志地正式研究这个课题的第一本书,并且是一本试图阐明《山海经》中尚未解答的许多问题——如其本质和产生过程的厚达45万字的大书。”(济南:《民俗研究》2002年第3期)
伊藤先生的评论文章和他向我提供的日本江户时代出版的《怪奇鸟兽图卷》以及日本有关山海经图的资料,对研究《山海经》古图像学,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观点和比较研究资料。《怪奇鸟兽图卷》一书前面有伊藤先生撰写的长篇前言《关于怪奇鸟兽图卷的解说》。伊藤先生的此篇《解说》,由王汝澜先生译成中文,发表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馆刊《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2期上。伊藤此文中不乏独到的见解,如:“按柳田国男的解释,所谓妖怪,乃是已失却神威的诸神的沦落形态。从《怪奇鸟兽图卷》之内容推测,……作为其底本的《山海经》的怪鸟奇兽,大多如前所述,成为各地镇守山川之鬼神,即‘地方诸神’而为当地人所敬畏,成为信仰与祭祀的对象。这些神灵,随着时代推移,也有荣枯盛衰,形态异常的怪异诸神逐渐淡化。落魄的它们常出没于乡里,以变态为武器,专门威吓世人而沦为所谓妖怪了。不然,也可以改变它们的奇怪外貌,转化为人的形态而享受大众的祭祀了。”此论甚是独到而深刻,是前所未见的。作为呼应,笔者也写了一篇《明代中日山海经图比较》的文章,与伊藤先生的《解说》同期发表。我在2003年出版的《全像山海经图比较》(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一书中,不仅采用了日刊本《怪奇鸟兽图卷》的一部分古图,还介绍了伊藤先生研究山海经图的重要观点。
如今,伊藤清司先生驾鹤西去了。可惜的是,他没有看到拙著《全像山海经图比较》和《古本山海经图说》的增订本。愿先生一路走好!
2007年7月12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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