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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關於一位女講古兒能手的田野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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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8 12:00: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此文刊于臺灣《民間文學研究通訊》2006年)

關於一位女講古兒能手的田野調查

祝秀麗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人文學院

[關鍵詞] 民間故事  講述人  田野調查
[論文提要] 作者調查了自己家鄉一個出色的故事講述人徐麗榮的故事傳承特徵。她的故事傳承活動經歷了三個階段,跨越了白山黑水,從遼寧中部到黑龍江北部,從家族到社會。故事的聽取、接收和學講等重要階段都是在17歲前遼寧故鄉家族裏完成的,移民到了黑龍江省訥河縣25年她才逐漸由學講轉變成主講,在撫育孩子、聯繫親鄰等種種場合中不自覺地傳播故鄉文化,同時擁有了自己的聽眾群體,隨後返回故鄉9年裏,還在哺育孫輩、田間地頭休息時偶爾展露一下講古兒的口才。徐麗榮的表演,聲音洪亮,感情充沛,常常模擬聲音、動作,惟妙惟肖,還善於把握敍事的速度和頻率,能夠隨著故事情節的變化,語氣和音調時而低緩時而急速。尤其是話語的鋪陳誇張十分突出,如人物的相貌、德行,語速很快,一氣呵成,滴水不漏。這是由於她在模仿評書表演的趣味之下記誦了大量的描述性的程式化套語,並很熟悉這種程式套語的鑲嵌和運用。多年的講述經驗使她對故事講述的文本、場合、聽眾之間的關係具有特殊的理解。


從2000年到2004年,我陸續對自己的家鄉——遼寧省遼中縣徐家屯村的故事講述人情況作了深入調查。
徐家屯是遼中縣264個行政村之一,坐落在遼河及其支系的沖積平原上,位於縣城的東南4公里處,西距遼河30公里,距其支系蒲河2.5公里。村民大多以農為業,從事旱田、水田和棚菜的生產。村裏耕地2900多畝,住戶280多戶,計810人,包括约30個姓氏。徐家屯是個有250多年歷史的移民村落,村民大都是山東、河北等地的移民後裔。最早的開發者和定居者徐姓是村裏唯一的大姓,于順治年間從山東登州府搬遷而來,目前占全村人口的70%以上。
由於多年在外求學造成我和村裏人之間的距離,個性和善而又熟悉村裏親屬關係的母親成為我的嚮導,這減少了我獨自面對家鄉父老而不知道怎樣稱呼的陌生與尷尬。與村里最出色的女讲述人徐麗榮的結識也得益于我的母親。當地人稱民間故事講述為“講古兒”。憑著非凡的記憶力、流利的口才和聲情並茂的表演,徐麗榮的講古兒才華在村落中是首屈一指的。作为出色的故事講述人,她身上較好地保存了民間故事講述的傳統風格和技巧。除了諳熟故事情節的基本線索之外,她還清楚各類故事所適應的場合和聽眾,還能夠創造性地使用語言,積累固定的敍事表述單元,熟練運用程式化語段等。一開始,我並沒有聽人提到她,多半是由於她隨父母移民黑龍江訥河縣25年,1992年回村後在遼中縣城一家酒店做過2年的麵食工,與村人接觸不多,又是在家庭範圍內活動的中年女性,因而,她的講述才能還沒有太多的機會在人們中間展現出來吧。

一、被丈夫推薦的女人
2001年7月8日中午天氣很熱,我和母親本來打算瞭解一下已故的講述家們的情況,卻一無所獲。我很失望,儘管這種打擊已不止一次了。在垂頭喪氣地回家的路上,我們遇見一個瘦高個子、面目清秀的中年人。我不認識,母親很熱情地打招呼,隨便問他:“你家裏大榮子會不會講古兒啊?”“會,她故事還多呢!”“那我們到你家坐坐!” 那是徐麗榮的丈夫史宏權,簡短的邂逅忽然使我的調查柳暗花明起來。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情,跟著拐進了莊稼、菜園環繞的小院。還沒進院,縫紉機轉動的蜂鳴聲撲面而來,房子南端拐角露出搭建起的簡易縫紉間,幾台機器正忙著做尼龍絲袋子、大棚紙被呢。史宏權叫出一個戴著口罩、紮著套袖、圍著圍巾的女人,顯然是持家的一把好手,她就是徐麗榮。從我家和老徐家的姻親關係來論,我應該管她叫“大姨”。她看見母親,寒暄了幾句,聲音很宏亮,聽說要聽她的古兒,就爽快地答應了:“行,現在太忙,沒空兒,等晚上吧!”
太陽沒下山,我便在母親和男友文盛的陪伴下,如期赴約。進了外屋,他們正在吃飯,我們在屋裏等了一會兒。整個房間收拾得很乾淨,炕櫃上被子迭得整整齊齊,地上的傢俱都是老式的箱櫃,牆上掛著幾張鏡框,還有一台半舊的電視機。徐麗榮洗完澡進來了,我才看清她的模樣,頭髮烏黑,膚色白皙,眉清目秀,一點兒也不像年近50的樣子。我非常驚訝,飽經風霜的半生歲月,竟然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趁她和我母親嘮家常,我趕緊準備好答錄機和紙筆。徐麗榮笑了:“哎呀,講啥呢?”我連忙說:“您經常講的,大夥都愛聽的就行!”她稍微想了想說:“你們都是大學生,我就講個學生時代的故事吧。這個故事叫《陰錯陽差》,是小的時候我奶奶給我講的。”這是個人物眾多、情節錯綜離奇的公案故事,我覺得應該受到書面傳承的影響,難道她的奶奶讀書識字?後來的訪談證實了我的推斷。下面摘錄一段:

夏青他家是個大人家,有後花園有樓,他媽擱前臺住,後花園是他姐姐。這個姐姐叫夏春蓮,在樓上繡花呢。繡花呢,他必經之路,必須得擱後花園門進來。夏青說:“郭青啊,我領你上後花園上溜達溜達,完了再到前臺。”
完了上後花園這一溜達,一下子都叫這個夏春蓮給看見了。她正好往樓下這麼一潑水,一瞅,哎呀,我的媽呀!這小夥兒長得這麼漂亮啊!這是愛情的一段故事啊。完了這一潑水,郭青他不得往上瞅哇,往上這一瞅,瞅著夏春蓮。哎呀,我的媽呀!這夏春蓮長得真是比花賽花,避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啊,好象天女下凡一樣,長得太漂亮了!白裏透著粉,粉裏透著白,一白百不擦胭粉自來色(shǎi)呀。真漂亮啊!(笑,聽眾也笑)
夏春蓮看著這個郭青,這個郭青長的真是前發齊眉,後發遮肩蓋頂,不是一個頂梁支柱,就是架海金梁,將來不是皇上,就是個國公。這個小夥也太有才華了。是個白面書生。四隻眼睛到塊堆這麼一對,產生愛情啦。
完了這沒說,早頭那社會是很封建的。完了上前臺吃飯,他媽一看,夏青領來同學了。這老太太小圍裙一紮兒,小菜刀一拿兒,走進廚房,絲炒片炒,猴頭燕窩鯊魚翅,七喳哢嚓,連掂帶炒,八個菜就端上來了,招待同學的。舉杯助盞地吃喝完畢,他就送他。
送他一骨碌兒 ,正好走到外邊來一男一女一個老頭老太太,來的是何人呢,是夏春蓮的舅母和舅舅,他舅母和舅舅總也不登門,冷丁子 今兒頭一天來串門。串門,完事,他媽說的:“哎呀,正好,才撂筷,飯還沒涼,你進屋吃點飯吧。我給你回回勺,這又多一雙筷!”就給他老兩口子邀到前臺去吃飯去了。吃完飯不表,這郭青都回家了。
這個老頭老太太呢,吃完飯了,他媽說的:“別擱前屋住啦,夏春蓮呀,你上前屋來住來,讓這老頭老太太上你這樓上去住去吧。”這老頭老太太吃喝完畢了,比較方便,就蹽樓上去住去了。
住到半夜前兒 ,就有這麼一個男的,這男的姓李,叫李濤。這男的啥都幹。采花盜柳,踢寡婦門,剜絕戶墳,打瞎子,罵啞巴,扒老太太褲衩子,啥都幹呐!這個缺德獸!他這人幹啥來了呢?他相中夏春蓮啦。擱多咱都相中了,這夏春蓮連瞅都不瞅他。但是他有愛慕之心,他尋思:雜種操的,今晚黑,你他媽相中郭青了,叫我看著了。草窠中說話路旁聽啊,他扒牆一瞅,她相中他了,瞅的美滋兒的 ,今晚黑我給你殺了!我要不給你殺了,解不了我心頭之恨。
說完了呢,這李濤就回家了,回家磨刀去了,“哢哢”就磨,把刀磨錚亮、磨快快的呢,“嗖”傢伙就擱牆上跳下去了。就月亮地扒窗戶一瞅,好哇,一男一女擱人被窩睡覺呢。我偷偷地給腦瓜子剁下來,我去獻寶,完我從雙頭案能得錢,那個時候。那時候,官一般都是擱錢買的。完了他進屋,“喳喳”兩刀,就給這腦袋給剁了,提拎一對腦袋就跑了。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走胡同,竄旮旯的,走這麼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提拎一看,哎呀,完了,這也不是夏春蓮跟郭青呀,殺錯了,這是老頭老太太呀。這倆煙泡往哪安呐? 糟了。操他媽,我正好跟那個——一個馬員外跟他非常有仇,我都扔他那料缸 裏去得啦。

徐麗榮神采奕奕地講述著,開頭不覺得特別,到後來精彩紛呈,錯落有致,不僅情節的起承轉合疏密得當,而且講述語調輕重緩急,抑揚頓挫,更難得的是豐富而貼切的辭彙、流暢的套話使人物乃至整個故事熠熠生輝、栩栩如生。她的講述令我耳目一新,文盛也被吸引住了,說講得好。她接下來的《荷花三娘子》、《救秋月》、《鞋匠駙馬》都是情節曲折、語言精美的婚姻戀愛故事。我對她的表演技巧和傳承路線充滿了興趣,請她詳細介紹自己的生活史。徐麗榮動情地描述自己半生的經歷:

我1952年出生,念七年書,家裏姊妹6個,女孩裏排行老大。我爹徐達慶,是鐵路工人,養活我們姊妹、爺爺、奶奶、老姑,14口人。小時候正趕上有生產隊,記得經常分苞米,下晚黑,家裏人一人分一百穗兒,用手搓完。我不願意搓,愛在大衣櫃鏡子前照鏡子。我奶就跟我商量:“孩子!你別上那大衣櫃照鏡子去,那裏有妖精,別照,越照越招夜精!”給我嚇得不敢去照了,就搓苞米來了。搓苞米,困呐,一磕頭一磕頭地困,我奶說:“別困,給你講古兒吧!” 我都記住了。
1960年三年自然災害,擼楊樹葉子、拔樹皮,枕頭都煮吃了,我和我妹妹倆天天“錠杠嘿” ,誰大誰舔飯碗。村裏餓死27口人,我家也餓死三口:爺爺、奶奶和出生11個月的小弟。當時村裏流傳這樣一首民謠:“一九六零年,大水沒房檐,餓死老百姓,撐死崔素元。”當時咱村的崔素元好不容易吃了一頓飽飯,還被撐死了。困難去了!
文革時候,我爹就被打倒了,他們說我爹是“左傾右傾機會主義翻案風”,不讓上班,家裏可窮了。爺爺奶奶是大地主,成份高,天天挨鬥。我和哥哥上學也受到影響,不讓考中學,我在家呆了三個月。幸虧有個老師幫忙說話,學校同意考試,但提出的條件是,如果考班裏第一就要我。結果,我不僅全班第一,在全公社還考了第二名。剛上中學,家裏困難,四個學生,沒有書包,就自己縫,文具盒都買不起,我們姐倆天天“錠杠嘿”爭著帶圍巾,有車不敢騎,怕半路挨人家打。我大哥29歲才訂媳婦,家裏成份不好,怕媳婦跑,瞞著歲數結婚,我三年沒敢管她叫大嫂!
當時批鬥很厲害,村裏有投井的,也有喝藥的,一家人實在沒法呆下去了。1971年9月,我18歲,全家搬到黑龍江訥河縣。江北那個地方都是山村山路,交通不便,一天只有兩趟公交車,集市在70多裏開外,一年趕兩三次集,每次要買上一年半載的對象。那裏的人們思想守舊,不穿裙子、褲衩,怕人笑話。地可多,只要是活物就分給土地,不要說人,連牲口騾馬、老母豬都給。村民都是移民,南腔北調,18個省縣,卻不像這邊有成分的區別,生活還行。我19歲嫁人,他當時是隊長,我們有一兒一女。我還當過兩年婦女主任呢。23歲那年,我媽病死了,我兄弟才8歲,天天哭。我大嫂17歲,剛結婚,我兄弟要摸奶,我大嫂嚇得哇哇哭。後來我說這咋整?跟著我吧。他不懂事呢,一宿一宿哭,我就講古兒。在俺家一直呆到21歲,才訂婚。我兄弟訂婚那次,我很高興。娘家客都來了好幾十人。那時候沒有電視呢,大夥不願聽答錄機了,我說:“得啦,我給你講故事吧!”大夥都聽得誤了回家的時間了。
俺們呆江北一住就是25年。1990年,我爹先搬回來,平反了,我女兒、兒子也過來了,兒媳婦就是村裏的老周家的姑娘,有個小孫女。1992年俺一家才搬回來。我走那天老鼻子人哭了,說你搬走幹啥呀?呆江北的時候,大夥都說我太和人了。我從裁剪書上學會裁剪,給大夥裁衣服,掙倆錢,沒有錢我就不要了,白給他裁,現在我也常給人白裁,動動剪子算個啥?缺東少西,大夥好給送。俺過年前兒,我女兒訂婚時候,我回去了,接了一麻袋豆包呢!你給送一盆他給送一盆的。
我這人愛熱鬧,愛看秧歌,愛聽唱歌,好說好講的。一打搬這邊,過40歲,我語言就不行了,我不愛說話了。我感覺這地方非常陌生,雖然是我的老家,我離開25年了,可瞅啥啥都變樣了,看誰誰都不認識了。除非50歲以上的還能渺荒的 ,50 以下我誰都不認識了。現在為人處事跟那時候時代也不一樣,金錢社會了。所以我就不愛吱聲。尤其這二年,我女兒得病了,我樂的時候少,哭的時候多。現在她才好了。這一天我們娘倆做大棚地用的紙被,一忙忙一天,沒空。

在徐麗榮的成長過程中,除了口齒伶俐,記憶非凡的先天素質之外,濃厚的家族傳承氛圍為她的講述才華提供了深厚的“家學”基礎,個人的興趣和聽眾的推崇又推動她不斷地在表演中累積經驗、豐富語言,還有坎坷的生活經歷和各種各樣的人生際遇賦予她的經驗和感悟,為她提供了對人物、事件生動描述和深刻理解所需要的廣泛的背景知識。

二、從家族到社會
我們談論的主題圍繞著故事傳承路線、聽眾和場合展開,追溯徐麗榮傳承活動的基本狀況。她的故事傳承活動經歷了三個階段:生長地遼寧省徐家屯17年 、移民地黑龍江省訥河縣25年和最後返回故鄉徐家屯9年。古兒的聽取、接收和學講等重要階段都是在遼寧故鄉家族裏完成的,到了黑龍江她才逐漸由學講轉變成主講,在撫育孩子、聯繫親鄰等種種場合中不自覺地傳播故鄉文化,同時擁有了自己的聽眾群體,直到返回故鄉這幾年裏,還在哺育孫輩、田間地頭休息時偶爾展露一下講古兒的口才。她的傳承跨越了白山黑水,從遼寧中部到黑龍江北部,從家族到社會,像夏日原野上蒲公英花團上一顆成熟的種子一樣,脫離了母體,隨風飄灑。
從徐麗榮一點一滴的回憶中可以看出,識文斷字的奶奶是她最主要的傳承人,從記事起就跟著家人邊幹活邊聽老人講古兒。她奶奶出生富戶,念過書,事理經驗豐富,還是個巫醫,會給小孩看病,如抽風啦,麻疹啦。這位老人的故事很多,用徐麗榮的話說:“啥樣的都有,很雜,給俺講的有嚇人的,鬼啦、大妖精啦,變這變那,殺人案啦什麼的,像《陰錯陽差》;也有笑話,像不識字的、近視眼的,還有傻子咋回事啦;還有《紅樓夢》、《西遊記》,淨帶詩的。”現在徐麗榮還能記誦奶奶常掛在嘴邊用來勸誡家人的“七十二能忍”、“七十二不能忍”:

姜太公能忍把魚釣,活到八十八歲又保朝。
伍子胥能忍要過飯,挨門乞討品過銷 。
學生能忍寒窗苦,不愁四海把名標。
生意能忍要和氣,招財進寶利潤超。
夫妻能忍恩愛住,白頭到老度百春,
父母能忍兒女孝,兒女能忍孝名高。
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逞英豪,
不義之財切莫取,忍字饒人禍自消。
忍又忍來饒又饒,忍字就比饒字高,
能忍者心上一把刀!

徐麗榮的奶奶可算個了不起的老人,不僅傳遞給孩子們豐富的民間文化知識,還教導他們為人處事的道理。在徐麗榮的傳承歷程中,奶奶就像一眼清冽的深井,給她後來講述古兒和理解人生輸入源源不斷地滋養。此外,在她的家族裏還有零星的傳承,如爺爺、姑姑和同縣的一個姑舅哥哥等。家族的這些傳承在移民前後,就中斷了:爺爺奶奶姑姑先後去世,身埋故土,其他親鄰的聯繫也疏遠了。除了家族講古兒的傳統之外,還有兩條傳承支線:一是在江北25年,徐麗榮雖然講的多,記的少,可以給她印象最深的有一個叫“王老疙瘩”的村幹部,好講古,好看書,能說能笑,中午休息沒事大家就坐在一起閒聊,像《鬼狐傳》裏的《救秋月》是從他那裏聽來的;二是1998年起,她在遼中縣中昌大酒店後廚工作過兩年,從酒店服務員和客人們那裏聽來一些“粉的”古兒(即葷故事),也見識了現代社會的世態炎涼。
一個講古兒能手的高超技藝的形成,不僅要擁有接近上一代講述能手的機會和多種傳承渠道,還要在各種各樣的傳承語境中與自己的聽眾互動,從而才能在征服聽眾的過程中,增長表演經驗、磨礪表演技巧。就像徐麗榮的講古兒才能也絕非天賜,而和她的人生際遇密切相關。我來引述一段對她的訪談:

問:還記得最早講古的時候嗎?
徐麗榮:開始講古兒的時候,我接觸的是黑龍江訥河縣的那夥人,都是老莊稼院的鄰居,哪的人都有,還有徐州縣搬來的呢。冷丁子我也不認識他們,沒事慢慢聯繫,咱們坐在一起,那時候沒有電視呢,講過幾個。再不就裁個服裝,叫我做衣服啥的。大夥說點笑話吧,你一句他一句的,引起來的。我就好講這個。
問:有沒有印象最深的給很多人講古兒的時候?
徐麗榮:有恁麼一次,那是我兄弟訂婚,娘家客都來了,咱黑龍江跟這邊的風俗習慣不一樣,娘家客來的都是小夥大姑娘,不要結過婚的,你訂過婚都不要了,沒有大姑娘就東家西家找去,找一車呀,小夥也是。那時候沒有電視呢,放答錄機不愛聽了,我給大夥講古兒,娘家客“嘎嘎”直笑,有那麼個場面。
問:當時講的是什麼?記得嗎?
徐麗榮:我講的是殺人案《陰錯陽差》。大夥聽了都說:“哎呀,那個應該報仇啊!”你一句他一句的。娘家客聽得都誤了時間了,十二點應該坐車回去,都聽到一點了,車“叭叭叭”打鼻兒,司機說:“怎麼不愛出去呢?這人都幹啥呢?”老鼻子娘家客了,都有好幾十,男的女的都有,都聽著講。
問:這種場合常有嗎?
徐麗榮:不是,就有那一回,我兄弟訂婚,我很高興。因為我媽死那年,我兄弟才8歲,擱俺家長到21,你說我這當姐姐的得多高興!可下子把這兄弟答對成家了。
問:給他講過古兒嗎?
徐麗榮:講。天天哄。那時俺家老兒子都會走了。
問:他都愛聽啥古兒啊?
徐麗榮:我就給他講殺人案啦、響馬傳啦、傻子啥的,要不天天哭。那時我才23歲。
問:有沒有特意讓您講的時候?
徐麗榮:那種情況也有,有時候我不去:“你耍人誰呢?老丁子 講這敗家玩藝兒。”(大笑)我不愛說,說絮煩了。在黑龍江俺家屋大,不離兒 就有排劇的,唱完了,沒有啥事了,完了說咱們說個笑話吧,你一句他一句地說,說說就引起來了。都是吉林省梨樹縣唱二人轉這夥人,要在村裏落戶,先給村裏白唱幾天二人轉,就在俺家排劇,要不就叫我給做演劇的服裝。
問:您家孩子會講嗎?
徐麗榮:我給我女兒講,她也不記著。人啊,有的愛好這個,有的不愛好這個。俺家我兒子好講,他愛說,擱學校時候給孩子們講。現在上日本幹活去了。
問:最近這些年您經常給什麼人講啊?
徐麗榮:我淨給我外孫子講。
問:講啥樣的?
徐麗榮:講小孩的故事。《晾面巴托爾》啦,《鋼鐵巴托爾》啦,這都是小孩兒的故事,可愛聽啦!這回我女兒離婚了,不來了。
問: 在這邊,人多的場合多嗎?
徐麗榮:不多,一回半回的。早地根 歇著做鞋,扯閑白兒。這幾年,秋天一起摘豆角子,春天鏟地歇著了,一群女的一起幹活,你一句他一句的,帶笑話,說完哈哈一樂,誰也沒往心裏去。我挺愛說,挺聯繫人的。
問:現在您還常講嗎?
徐麗榮:現在這茬人不知道咋的,不愛聽。他接觸新的事物,淨看電視,動物世界、小木偶啥的。我小孫子可淘 了,一聽古兒老實兒地,不淘了。

從這段談話裏,我們可以瞭解到徐麗榮各個傳承時期的特點。徐麗榮最初講古兒,是為了聯繫陌生的街坊鄰里,心靈手巧的女人在舉目無親的環境裏建立起溫暖的人情;後來講古兒,為了安撫因喪母痛哭的幼弟,那是淒涼動人的親情在無情的歲月裏綻放出驚豔的花朵;再後來講給兒女、孫輩,那是溫馨如海的母性在生兒育女的人生長河中燃亮了屹立的燈塔;還講給故鄉一起幹活的人們,那是土裏刨食的鄉親在共同的勞作中享受間歇的愉快,也喚醒著淡忘的鄉情……歷數各種傳承情境,可以看出,徐麗榮的講述才能是在一個從家族到社會的比較廣泛的傳承譜系中成熟起來,在不同的聽眾結構中磨練而成,難怪她的表演時如雷霆萬鈞,時如溫文耳語,收放自若。

三、表演技巧與經驗
面對聽眾,徐麗榮儼然一個訓練有素的表演者,聲音洪亮,感情充沛,即使坐在炕上,也是聲勢十足,常常模擬聲音、動作,惟妙惟肖。這種極富感染力和表演性的講述行為常常把聽眾吸引其中、自己也沉醉其裏。在徐麗榮的表演技能中,最為出色之處是,善於把握敍事的速度和頻率,能夠隨著故事情節的變化,語氣和音調時而低緩時而急速,如故事中次要人物的交代則平和、低緩,而關鍵人物出場時則快速、激昂。還有話語的鋪陳誇張也十分突出,如夏春蓮的美貌、郭青的英俊、李濤的德行以及夏春蓮母親下廚房做菜待客一段中,語速很快,一氣呵成,滴水不漏,顯然是經過特別的記憶而形成的程式化套語。這種表演與一般人聊天式的講述有著明顯的不同,既有大肆鋪陳的話語風格,也有文武代打的講述行為,處處顯露出講述人對誇張渲染的刻意追求。的確,徐麗容在模仿評書表演的趣味之下記誦了大量的描述性的評書套語,並很熟悉這種程式套語的鑲嵌和運用,在後來講述的故事中,她常常根據敍事經驗把這種精彩的程式片斷添加到類似的人物和情節之上。她是村落中最善於運用程式進行表演的故事家,多年的講述經驗使她對講古兒的語言特徵具有特殊的理解,她這樣回答我的問題:

問:一般的和講好的有區別嗎?
徐麗榮:有的人講的丟頭落尾巴的,這一句那一句的。講得好的就具體一點,有人物、時間、地點,故事講的完整一些。講的好的人少,這家庭婦女講得好的都少。
問:您講的古兒用的語言與日常生活中的一樣嗎?
徐麗榮:跟日常生活比,故事有的時候是玄的,也不都是真實的。用的話也和平時不一樣。講到哪個節奏的時候,要形容一下那個場面。
問:您舉個例子吧。
徐麗榮:就比方說,這女的長得好看。我就這麼形容的:你看這女長得一白百粉裏透著白,白裏透著紅,不擦煙粉自來色,比花賽花,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像天女下凡一樣。這女的好看。要比男的好看,說:前發齊眉,後發遮肩蓋頂,不是一個頂梁支柱,就是架海金梁,將來不是皇上,就是個國公。這形容男的好看。形容不正鬧的人:這人啥事都幹,踢寡婦門,剜絕戶墳,打瞎子,罵啞巴,扒老太太褲衩子,啥都幹呐!(笑)壞蛋這是!壞人這麼形容,好人恁麼形容。
問:講古兒的時候經常穿插這些話嗎?
徐麗榮:經常穿插,這些人物就是那樣,聽完以後,大夥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那人他咋不死了!”(笑)聽人長得好,說:“她咋這麼漂亮啊!現在這社會有沒有這樣人呐?”
問:像這一段這樣的話,您是不是特意去記的?怎麼學會的?
徐麗榮:就聽我奶奶說的。我奶奶說的,我就記住了。
問:像這一小段一小段的東西叫什麼?
徐麗榮:不知道。
問:您隨時把它們放在故事裏嗎?
徐麗榮:有時候有,得連著編,就加點花點兒,增加點色彩。

很顯然,從聽眾們熱烈的反應和認同中,徐麗榮已經意識到這些程式化片斷能達到引人入勝的實際效果,因此,她自覺地儲備並適當地應用這些片斷,使自己的講述精益求精。從記錄的故事文本裏,徐麗榮常用的程式化片斷還有如:
男人之醜:
這個人長得小個,其貌不揚,三尺高、三尺粗、三尺長,臉上J、Q、K(讀gōu、gā、kèi),就缺大小王了。沒個人型。(《陰錯陽差》、《秦瓊賣馬》)
男人之懶:
這個小子是幹啥的呢?賊能啦地偷東西呀,連饞帶懶哪!人家種地那是架 鎬鉤,他種地架手摳;人家鏟地是架鋤刀鏟,他架手揪;人家打糧食、打了好幾百,他打一葫蘆頭兒;人家打糧多的吃乾飯,他吃不起乾飯他淨喝粥;人家吃乾飯就拉乾巴,他喝粥就順溝流!(《陰錯陽差》)
街上熱鬧景象:
樹木一行行,人群一排排,說的唱的,蹦的跳的,背包的,挑挑的,賣瓜果梨桃的,熱鬧非凡,十字大街,車水馬龍,南來北往,過馬路的、逛商場的,幹啥的都有,挎包的、拎兜的,等站的,住店的……哎呀,我的媽,這也這麼熱鬧!(《救秋月》、《姑娘不知男女之別》)
這種固定的語斷經過徐麗榮刻意的積累,在故事人物類似的情況下添加上去,沒有岔開故事文本本身的情節,反而由於話語的精妙和運用的貼切使故事增色,也使聽眾聽得過癮,使講述人獲得滿足。同時,徐麗榮的語言積累也十分豐富:如形容一個人找另一個人,結果兩人都沒有回來時,就用:“張郎找李郎,去一個咋還沒回來呀!”如評價事理時,就說:“人不說,害人害自己,吃飯要吃米,說話要說理。”生動形象的口語和大量的手勢動作相得益彰,為她的表演平添了藝術的魅力。聽著她的故事,現場的聽眾常常感到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很快被她的表演所征服,像從舞臺上看了一出戲,完全被吸引到故事情節當中。我不得不承認,只有自己回去慢慢從被征服感當中回味過來,才能做出適當的品評。
表演經驗豐富的徐麗榮還針對故事的內容以及適應聽眾的情況,把自己的故事大致分為幾類,主要有學生時代的故事,小孩聽的故事,小笑話,還有“粉的”故事,即學者們所說的葷故事。
①學生時代的故事多是青年男女婚姻愛情故事,代表篇目有《陰錯陽差》、《荷花三娘子》、《救秋月》、《秦瓊賣馬》、《鞋匠駙馬》等。這是徐麗榮最擅長的一類,曲折的情節,動人的愛情,個性化的人物,很適合對愛情婚姻充滿夢想的年輕聽眾。
②小孩聽的故事都是充滿超自然形象的幻想故事,主要篇目有《石頭猴》、《鐋鑼》、《鋼鐵巴托爾》、《苞米粒大的小孩兒》、《猴腚為什麼是紅的》等。這些故事的講述貫穿著徐麗榮的漫長人生,從8歲的弟弟到2個兒女,再到外孫、孫子,古老的母性促發她自覺地融入到育兒故事的創造中。
③小笑話有《不識字的人系列》、《傻女婿系列》、《近視眼》、《隱身草》等。
④“粉的”故事,如《和尚和姑子》、《姑娘不知男女之別》等,主要繼承和講述的時段是在酒店工作期間。
此外,沒有納入她分類的故事還有如《一個鯽魚兩個頭》、《欠債夫妻》、《月下老人》等轉生討債、因果報應、命運天定等主題。
根據時間、地點以及聽眾的不同,徐麗榮還注意調整自己的講述行為。當我問她是否根據不同的場合講不同的古兒時,她說最看重的是空閒時間的長短,不能耽誤生活、生產的正常秩序,正月裏能講情節長的古兒,給人幹活出工歇著的時候講短的;還看男女多少,用她自己的話說:“男的和女的不一樣。男的愛聽殺殺打打,女的就愛聽變這個變那個,就像看電視似的,男的愛看殺殺打打,女的愛看誰不養活他爹媽啦,誰跟誰啦。講古兒時,男的多就講《殺人案》,女的多就講鬼啦神啦,變這變那的。”此外,她對粉古兒的講述很謹慎,說自己一般不講,因為都是擱酒店聽來的,非常難聽,一講就好像降低自己人格似的。我委婉地請她講一則,並說明,如果覺得現在不合適,可以不講。徐麗榮開朗地笑了,看看我們三個:“我可不管那個!”不過,剛開個頭,就低聲詢問一句:“這粉的,可哥傖 呐。不知道你倆訂婚沒?”我趕緊說:“我們結婚了。”得到了肯定回答,她不再猶豫,一連講了《和尚和姑子》、《姑娘不知男女之別》兩則,我們都被最後的包袱逗笑了。
因為故事內容的特殊性,葷故事成為民間故事田野作業和學術研究中的特區。民間故事講述人在傳播葷故事的時候也是很慎重的。徐麗容在面對我這樣的年輕聽眾時,反復聲明故事內容“挺粉的”,讓對方有心理準備,而且關心對方是否已婚,比其他類故事要慎重得多。同時,講述人針對故事內容所採取的質詢行為,能及時地把聽講雙方納入一個可以彼此理解和互動的適合葷故事傳承的場合中。徐麗榮的講述讓我記起曾在瀋陽市故事家李占春老人家裏調查葷故事的經歷。當過30多年村會計、幾年禮儀知賓的李占春深諳村落中的倫理禁忌。一開始,我不知道他故事集附錄篇目中哪些是葷故事。當讓他勾畫出自己最熟悉的故事篇目並簡單介紹情節時,老人才一一提到。他反復說,講故事是慎重的事,不僅是一種才能的展現,而且承擔著關涉到人格得失的後果問題。他依照村落社會倫理原則來規範自己的故事傳承行為,絕不在講述發生親友鄰里身上的感到難堪的類似主題,還特別注意“蠢一點兒”的故事,即葷故事。老人說,這類故事不能當著沒結婚的年輕人講,否則不僅降低自己的人格,還給年輕人帶來不良影響,遇到不得不講的情況時,要根據情境改變表達方式。用他的話說:“要都是男人,歲數都相當的在一塊堆,那就蠢一點兒,大家一樂;人雜的話,就多少淡一點兒,文明一點兒,樂趣呢,就少一點兒。實際是一個事,內容差不了多少。”在相處了幾天之後,老人得知我已經結婚並很想瞭解葷故事講述情況,才在只有妻子在場的時候講了一則動物寓言類的葷故事《扯蛋》。我知道,最後還是囿於性別年齡的差異,73歲的李占春老人始終沒講那些更為露骨的葷故事。徐麗容個性十分開朗,她沒有像李占春老人那樣婉轉迂回,講的2則葷故事是真正意義上的葷故事。其中一則我曾在山西故事家尹澤故事集中閱讀過異文,另一則從未見過。和尹澤老人的葷故事放在一起比較一下,我覺得這些葷故事的情節多數都是由不懂性知識的年輕人鬧出的笑話,暗示了性知識的隱秘、傳播途徑的缺乏造成的無知,巧妙的是結尾都有一個引人捧腹的包袱。徐麗榮的精彩表演使我們在開懷一笑之中擺脫傳統觀念中“非禮勿聽”的尷尬。

徐麗容的古兒又精彩又豐富,加上引人入勝的表演,讓我們忘了時間,直到深夜才回家。記得有一次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村裏多數人家已經熄燈,眼前一片漆黑,只能依稀辨認出路徑來。剛剛講過的鬼故事還在耳邊迴響,心裏十分不安。還好有媽媽和男友陪同,否則我真的不敢一個人在這種夜色中趕路,雖然只有2裏的路程。我很慚愧自己在調查中的這種膽怯,但是沒有什麼能夠改變從小沉浸在濃厚的鬼神信仰環境中的我,懼怕家鄉的黑夜成了我心理中最脆弱之處。民間文化調查者需要具有無畏的勇氣,我必須戰勝的是一種來自精神世界的禁錮,這可能比物質世界的危險更加根深蒂固。不過,一想到在蘊藏深厚的村落文化中又發現了一個如此優秀的講古兒人,再多的心理負擔也無法超越這種收穫所帶來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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