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瞬间”与从“当前”来度量时间之不同
与上述分别从“运动”与“心灵”来理解“时间”的不同“视角”相联系,亚里士多德与奥古斯丁在对“时间”的度量上也存在着重要的“不同”:即前者从“瞬间”(l’instant)来度量时间,而后者则从“当前”(présent)来度量时间。我们将在下文中根据《物理学》与《忏悔录》之具体论述做出进一步的分析。
我们先来看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之有关时间度量的论述。由上文分析可知,亚里士多德强调从“运动”来理解时间,因而他在对“时间”的度量上也必然会联系到“运动”来进行考察:“既然运动事物是由一处运动到另一处的,并且任何量都是连续的,因此运动和量是相联系的……既然量里有前后,运动里也必然有前后,和量里类似。但是,因为时间和运动总是相联系的,所以时间里也有前后。”[21]亚里士多德继续分析说:“时间里的前后和运动中的前后,两者的存在基础是运动,但是在定义上前后有别于运动,也就是说,不是运动。当我们用确定‘前’‘后’两个限来确定运动时,我们才知道了时间。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已经感觉到了运动中的前和后时,我们才说有时间过去了。”[22]这里,对亚里士多德来说,“运动”是确定“时间”前后的基础,也因而是对“时间”度量的基础。在此论述的基础上,他进而指出:“我们是通过辨别前一个限和后一个限以及两个限之间的(有别于两个限本身的)一个间隔来确定它们的。因为,在我们想到两端有别于其间的间隔,理性告诉我们‘现在’有两个——前和后——时,我们才说这是时间,因为,以‘现在’为定限的事物被认为是时间。”[23]亚里士多德此处所谓的“间隔”,即意指“瞬间”(l’instant)。可见,在对“时间”的度量上,亚里士多德是明确以“瞬间”为标准的。
值得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在明确以“瞬间”为度量时间标准的基础上,还对“现在”作有深入分析:“当我们感觉到‘现在’是一个,并且,既不是作为运动中的‘前’或‘后’
,也不等同于作为一段时间的‘后’和其次一段时间的‘前’,就没有什么时间被认为过去了,因为没有任何运动。但是,当我们感觉到‘现在’有前和后时,我们就说有时间。”[24]他又说:“‘现在’分时间为‘前’和‘后’。但这个‘现在’在一种意义上是同一的,在另一种意义上是不同一的:作为不断继续着的‘现在’,是不同的(它之所以为‘现在’正是这个意思);作为本质它又是同一的。因为,如已经说过的,运动和量相联,而时间,如已经说过的,和运动相联;同样,我们借以认识运动和运动中的前后的运动物体和点相联。”[25]可见,亚里士多德已经非常敏锐地区分了两种不同意义上的“现在”,并且对他来说,“现在”只有与“运动”和“瞬间”相关,才会对度量“时间”有意义。这一点也显然有别于奥古斯丁对“现在”(或“当前”)的理解。
接下来,我们来看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之有关时间度量的论述。由上文分析可知,奥古斯丁强调从“心灵”来理解时间,因而他在对“时间”的度量上也必然会联系到“心灵”来进行考察:“我们觉察到时间的距离,能把它们相互比较,说哪一个比较长,哪一个比较短。我们还度量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长短多少,我们说长一倍、两倍,或二者相等。”[26]奥古斯丁继续分析说:“我们通过感觉来度量时间,只能趁时间在目前经过时加以度量;已经不存在的过去,或尚未存在的将来又何从加以度量?谁敢说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度量?时间在通过之时,我们能觉察度量,过去后,既不存在,便不能觉察度量了。”[27]这里,对奥古斯丁来说,“感觉”即“心灵”是“时间”度量的基础,而我们只能趁“时间”在“目前”即“当前”(présent)“经过”时加以度量。可见,在对“时间”的度量上,奥古斯丁是明确以“当前”为标准的。
然而,奥古斯丁紧接着却又写到:“可是度量时间,应在一定的空间中度量?我们说一倍、两倍、相等,或作类似的比例,都是指时间的长度。我们在哪一种空间中度量目前经过的时间呢?是否在它所自来的将来中?但将来尚未存在,无从度量。是否在它经过的现在?现在没有长度,亦无从度量。是否在它所趋向的过去?过去已不存在,也无从度量。”[28]于是,奥古斯丁渴望能揭穿这个纠缠不清的谜:“我们说时间、时间,许多时间:‘多少时间前,这人说了这话’;‘那人做这事花了多少时间’;‘已有多少时间我没有见过这东西’;‘这一个音节比那一个短音节时间长一倍。我们这么说,这么听;别人懂我的话,我也懂别人的话。这是最明白、最寻常的事。但就是这些字句含有深邃莫测的意义,而研究发明是一桩新奇的事”[29]那奥古斯丁又是如何寻找到解决此有关时间度量疑难的出路的呢?显然,他只能从“心灵”出发来寻求他的“答案”,所以他断然指出“我曾听见一位学者说时间不过是日月星辰的运行。我不敢赞同。”[30],“时间并非物体的运动”[31]。由此,奥古斯丁坚信不移地指出:“我的心灵啊,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不要否定我的话,事实是如此。也不要在印象的波浪之中否定你自己。我再说一次,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事物经过时,在你里面留下印象,事物过去而印象留着,我是度量现在的印象而不是度量促起印象而已经过去的实质;我度量时间的时候,是在度量印象。”[32]毫无疑义,对奥古斯丁来说,对“时间”的度量是以“当前”为标准的,但其所度量者只不过是事物经过“当前” 时在“心灵”中所留下的“印象”罢了。
上述分析表明,从对“时间”度量的不同“视角”来考察,亚里士多德与奥古斯丁的主要差异在于:前者从“瞬间”来度量时间,而后者则从“当前”来度量时间。因而,前者主要对近代甚至现当代科学的时间观产生了持续的影响,而后者则对现象学、诠释学的时间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综上所述,我们从时间的本体化这一视角出发,首先简要阐明了柏拉图《蒂迈欧篇》中之时间观对西方哲学之前康德时间观的决定性影响即:无论是古希腊传统中的亚里士多德,还是基督教传统中的奥古斯丁,都受到了柏拉图《蒂迈欧篇》中之时间观的决定性影响,也就是说,他们都属于对时间的“内在的”理解而不属于“超越的”理解。而这一点也正是亚里士多德与奥古斯丁在时间观上的共同特征。其次, 作为本文的核心内容,具体分析了《物理学》与《忏悔录》之时间观的差异即:从“运动”与从“心灵”来理解时间之区分以及从“瞬间”与从“当前”来度量时间之不同。
利科在《时间与叙事》中,从时间的彻底本体化(这里指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作的主要工作)的深入视角即他的“叙事时间”(temps raconté)视角出发,让《物理学》与《忏悔录》相“对质”(confrontation),详细讨论到了亚里士多德与奥古斯丁在时间观上的差异。利科指出:“奥古斯丁根本没有驳倒亚里士多德的运动先于时间的基本理论,尽管他提供了一种对被亚里士多德所遗留并悬搁的关于心灵(l’âme)与时间之关系问题的持续的解决方法。”[33]而亚里士多德的时间定义“没有包涵一种对心灵的明确的指称,尽管在关于定义的每一阶段,附注了那些关于心灵之感觉、辨别与比较的操作。”[34]所以,利科认为,奥古斯丁与亚里士多德的对时间本质的不同理解是一种关于心灵的时间(temps de l’âme)与一种关于世界的时间(temps du monde)之间的争辩(débat)。在对时间的度量方面,奥古斯丁失败之处在于他试图单独地从关于心灵的伸张(distentio)中导源出关于时间度量的原则,而亚里士多的不足之处则在于他仅仅从关于运动之“前”与“后”即“瞬间”(l‘instant)来思考‘当前’(présent),因而无助于调解“瞬间”与“当前”之二元性(dualité)[35]按照利科的说法,关于时间的任何哲学反思的“疑难”(apories)正缘于上述关于心灵的时间与关于世界的时间这两种“视角”之不相容性。对此,利科论证说,要理解时间,上述两种视角都是必需的。而一种诗学的(poétique)设计——它提出了第三种关于时间之调解的视角即“叙事的时间”——能够克服这两种反思的立场之间的“歧异”(gap)。
注释:
[1]可参看: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Tübingen:Max Niemeyer Verlag GmbH & Co.KG,1993):326;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熊伟校, 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12月第2版,第372页。
[2][3]戴子钦译:《柏拉图〈对话〉七篇》,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174页,第174-175页。
[4]可参看:克劳斯·黑尔德:《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本真”时间现象学》,载《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第六辑)艺术现象学与时间意识现象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9月第1版,第100-115页。
[5]亚里士多德著、吴寿彭译:《形而上学》,商务印书馆1959年12月第1版,1002b5-10。
[6][7][15][16][17][18][19][20][26][27][28][29][30][31][32]奥古斯丁著、周士良译:《忏悔录》,商务印书馆1963年7月第1版,卷十一·十一,卷十一·十,卷十一·十四,卷十一·十四,卷十一·十四,卷十一·十七,卷十一·十八,卷十一·二十,卷十一·十六,卷十一·十六,卷十一·二十一,卷十一·二十二,卷十一·二十三,卷十一·二十四,卷十一·二十七。
[8]至于牛顿的“绝对时空观”,自然受到了亚里士多德与奥古斯丁之时间观的共同影响,但它仍然属于对时间的“内在的”理解而绝不属于“超越的”理解。可参看:叶秀山:《论海德格尔如何推进康德之哲学》,载《哲学作为创造性的智慧——叶秀山西方哲学论集(1998-2002)》,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第32页。
[9][10]][11][12][13][14][21][22][23][24][25]亚里士多德著、张竹明译:《物理学》,商务印书馆1982年6月第1版,217b30-31,218a32-218 b11,218 b15-20,218 b21-25,219a2-10,219a11-219 b4,219a11-20,219a20-25,219a25-30,219a31-219 b1,219 b12-17。
[33][34][35]Paul Ricoeur,Temps et récit.Tome Ⅲ, (Paris:Seuil,1985):19,25-26,31.
作者简介:江向东,男,汉族,1972年9月生,湖南益阳人。哲学博士。现为中国社科院历史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员。近十年来,已先后公开发表《先秦名家政治思想概论》(载《西北大学学报》(哲社版)1998年11月第4期,第83-88页。)、《试析康德“不可见的时间”之理论困境》(载《哲学研究》2006年7月第7期,第62-67页。)等代表性论文近十篇(约十万字)。主要从事现代外国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以及中国古代思想的研究,目前尤侧重于先秦儒家思想之哲学考察。联系方式:电子邮箱:chunshuizhai@hotmail.com.
《學燈》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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