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 羌 族 话 戏 剧
李祥林
2006年11月10日,一台大型羌族音乐剧《太阳花》在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上演,是为纪念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而创作的。用媒体的话来说,“该剧的上演标志着聚居在红军长征主要途经地四川阿坝地区的羌族群众音乐将逐步成为继藏族音乐之后,在我国最为流行的少数民族音乐。”羌族民间音乐的确很有特色,如演唱时以“你高我低”配合的多声部民歌,从阿坝州两位羌族歌手亮相在央视举办的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上,不难感受其魅力;又如以“鼓腮换气法”吹奏的羌笛,是羌民族最具特色的乐器,更是中华音乐文化史上的瑰宝。就此而言,以羌族音乐元素为基础、采用现代音乐剧形式制作的《太阳花》,也在某种程度上展示着四川地区的少数民族文化遗产。
羌族有自己的音乐,也有自己的传统戏剧。在经过我手统稿的《四川省民族民间文化资源普查资料汇编》中,有来自绵阳市的项目71项,其中戏剧类居首为“许家湾十二花灯戏”。这次普查,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在当下中国启动之初进行的,旨在尽快了解情况后开展工作。资料汇编中的条目,乃是根据地方上填写的调查表整理出来的。许家湾十二花灯戏又称许家湾花灯戏,该条目标明民族归属为“羌族”,流传地区为“绵阳市北川县墩上乡及茂县桃坪乡”,正文云:“据传起源于山上牧童玩草把把耍,后人将草把变为花灯,配上民间小调,山歌表演,取名花灯,后加入戏剧情节,成为花灯戏。最早属单一的祭祀舞蹈,花灯象征为神,能驱疫逐鬼,能保人安康,舞蹈特点是碎步走路,上身控制,给人以飘逸秀美之感,剧中人全为男性表演,男扮女装。声腔为花灯小调,以响器和唢呐、笛、胡琴等乐器伴奏。代表剧目有《百花公主》、《审土地》、《三跑亲》等。传承人员有田成义、蹇开富等。”
北川县墩上乡岭岗村的许家湾花灯很有特色,原本是乡民庆贺丰收及春节时围灯边唱边舞的“跳灯”,后来民间艺人在此基础上将动作改编,配以山歌曲子表演,发展成有故事情节的“灯戏”。因表演者手持五彩灯笼,故名以“花灯”。在当地羌民心中,花灯是神的象征,能驱邪逐鬼、镇恶除祟。因此,跟乡民生活和信仰息息相关的花灯戏表演,对他们来说不单单是供娱乐的,这从演出前表演者要去庙里祈求神灵保佑不难看出。许家湾花灯戏表演,主要内容是讲天神阿爸木比塔的7个女儿(或玉皇大帝的7个女儿)在天门土地神的带领下,来到人间拯救受苦受难的羌族百姓的故事。在羌民生活中,花灯戏的演出时间一般是在农历正月初一至二月初,由9—12人参加舞蹈,主要动作是碎步,给人以飘逸、轻快、优美的感觉,具有浓厚的乡土文化气息。许家湾花灯作为羌族地区民间戏曲,其审美特色、社会学功能和人类学价值是值得民族民间文化研究者多加关注的。
步入当代的这种民间艺术,也面临困惑。据有关信息,83岁的苟林安是目前许家湾花灯表演者中年龄最长者,熟悉曲目、精通表演而被称为“戏母子”的他,随着年龄增升,迄今能唱得出的完整曲目也不过20余个。羌族有语言无文字,花灯唱词靠的是口头传承。初入道者,得花数年时间学习后方能上台表演。学艺时间长,经济效益少,使得岭岗村花灯表演者队伍从最多时的100多人,到现在仅余30人左右,而且年龄普遍偏大,年轻人基本上不愿学。如此状况,令人担忧。此外,行中人知道,花灯在中国民间歌舞小戏家族中是一大类,从地区看,云南有贵州有四川也有;从民族看,汉族有少数民族也有。例如,岷江上游藏、羌、回、汉共居的松潘有回族花灯,民间称“耍花灯”,以民歌配唱,表现形式为男女成对,节目有《观灯》等;邻近北川的江油市雁门山区亦流传着类似小戏,俗称“耍灯”,表演以小丑为主,结合山歌、神调、巫教音乐等做通宵演出,有时也兼做法事——“传老爷”,灯、傩不分家。既然如此,许家湾花灯戏跟周围地区和民族同类艺术的异同及关系也有待深入研究。
羌族戏剧文化遗产中,释比戏最有代表性。“释比戏是羌族傩戏剧种,流传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县、汶川、理县和绵阳市北川等羌族地区,羌语叫‘剌喇’或‘俞哦’,习称羌戏。由于羌族祭神、祈酒等祭仪与戏剧表演均由释比主持并扮演,故以释比戏相称。”(《四川傩戏志》)此属仪式戏剧范畴,有浓厚的民间宗教文化色彩。羌族是信鬼神的民族,万物有灵的观念构成其民间信仰的主要内容。释比即羌族的巫师,俗称羌端公,对于有语言无文字的羌族来说,释比熟知本民族社会历史与神话传说、主持春祈秋报的重大祭祀活动、进行驱鬼治病除邪镇祟,他们实际上是羌族文化的重要传承者,在羌民社会中占有不可取代地位并享有崇高威望,人们生产生活中每逢大事都要请他们到场唱经做法事,释比戏便是在释比唱经的基础上演化而来。洋溢着民间气息的羌族释比戏,其表演风格古朴、原始。释比一人可以扮演多个角色,或唱男角,或饰女子,或扮神灵,或装魔怪。释比戏演出场所自由灵活,神山、神林、湖边、草坪、庭院、堂屋,凡有祭祀活动的地方,皆可随地作场。如中坛戏《婚嫁》,是取材于羌族人生礼仪的民俗小戏,表演就在新郎新娘成亲的堂屋内。
释比戏的剧目,有《羌戈大战》、《木姐珠与斗安珠》以及《婚嫁》、《斗旱魃》等等。20世纪50年代,汶川县以释比戏形式新编了一出反映婚姻自由的戏剧《龚男子招亲》,参加州的文艺调演。从性质和功能上看,有的释比戏剧目即是祀神驱鬼仪式本身,如流传在汶川《斗旱魃》。羌民大多居住在高半山区域,地理环境恶劣,对雨水的祈求是半牧半耕的他们生活中的大事。演出前,挑选一人扮作旱魃,藏匿于山林中。戏开始,释比主持祈雨仪式,告诉大家天旱是因旱魃作祟,在他的指导下,村寨男女老少鸣锣执棍,上山捉拿旱魃。在此,可以看到戏剧性扮演与宗教性仪式的合二为一,也可以看到村寨百姓既是观众又是演员的身份重合。这种奇妙的双重性,正是民间演剧特点所在。有的释比戏剧目,从神话传说演化而来,在释比主持相关仪式中或仪式后演出,功能上在娱神的同时更具有明显的娱人色彩,如《木姐珠剪纸救百兽》,写铜羊寨头人为庆贺自己七十大寿,决定举办百兽宴,命人上山打猎。天神木比塔的女儿木姐珠不忍百兽惨遭杀害,她巧用剪纸化作百兽,最后在山神、寨神的帮助下,打死了头人和管家,拯救了百兽。全剧分“黑山”、“告状”、“除恶”等五场戏,有人物有表演,有对白有唱腔。
《赤吉格补》亦取材于羌族民间传说,从释比中坛经典演化而来。剧中,赤吉从小就聪明伶俐、勤劳勇敢。他四五岁便会耍刀弄枪,到16岁时已掌握各种技艺,学会了做释比,精通上、中坛经。他8岁时成了孤儿,父母双亡于战乱中。赤吉长大后,为了替父母报仇,率领三千兵马去攻打依多(羌语:成都)。经过怀比亚(娘子关),来到六谷多(灌县城),一路上破关斩将,很快就打到了国涅比亚(郫县)。交战七天七夜,“依多败退羌兵胜”。由于远道而来,征战期长,军粮不济,加之遭到强大抵抗,为了积蓄力量,不使羌族弟兄们作无谓牺牲,他决定领兵返回。此行发兵,赤机的赤子之心和英雄业绩得以显示,受到族人尊敬。这是一首民族英雄的颂歌,反映出羌族民众崇拜英雄的文化心理。主持仪式的释比演唱此剧,从宗教层面看,是通过把英雄当作神灵来请出,达到驱邪逐祟的目的;从现实层面看,是通过调动起这种英雄崇拜情结,以增强羌民内部的族群认同。
释比戏传承,主要靠释比家族的口传心授。根据有关资料,目前释比戏主要传承人有茂县的龙志国、肖永庆,汶川的余明海、余世荣和王治升,理县的王九清、王定香和韩全保,以及松潘县的洪波塔、存塔等等。释比文化传人今已不多,他们中有的年纪也很大了,如汶川县龙溪乡阿尔巴朵寨做释比65年的余明海,今年该是高龄93岁了。老释比越来越少,羌族释比文化亟待抢救。近年,随着意识觉醒,有关方面开始对之进行抢救和保护,如开展调查、制定规划,成立古羌释比文化传承研究会、举办中国古羌文化节,并在汶川龙溪、雁门等乡镇的村寨建立羌族释比文化习俗展示地,将散居的老释比聘至寨中,发放给一定的生活补贴,鼓励这些民间艺人传授技艺,以使羌民族古老的文化血脉不断。然而,突如其来的5·12大地震,顷刻间将羌区人民推入困境,使羌族文化受到重创。从汶川到北川,从茂县到理县,城市毁灭,村寨坍塌,碉楼开裂,文物损坏,艺人伤亡,给羌族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带来了空前浩劫,也大大加深了古老的羌族文化遗产(物质的和非物质的)的濒危度。面对此情此景,让我们在沉痛哀悼死者的同时,也为劫后幸存的羌民族文化传承者祝福吧!
“羌族是我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历史上分布很广,传说他们是汉族的前身——‘华夏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羌族中的若干分支由于不同的条件和原因,逐渐发展,演变为汉藏语系中藏缅语族的各民族。研究藏、彝、白、哈尼、纳西、傈僳、拉祜、基诺、普米、景颇、独龙、怒、土家等民族的历史,都必须探讨与羌族的关系。”(《羌族简史》)本为“西戎牧羊人”(《说文·羊部》)的羌族在历史迁徙中不断与其他民族发生融合,惟有栖居四川境内岷江上游地区的羌人得以延续至今,身处藏彝走廊上、以“尔玛”自称的他们守护着本民族的古老文化及习俗,成为今人研究羌民族社会历史的活标本。羌族现有人口31.65万,主要聚居在阿坝州的茂县、汶川、理县和绵阳市的北川。然而,5·12汶川大地震恰恰就发生在羌人聚居的高山峡谷的岷江流域。此时此刻,抢救和保护羌民族文化遗产的课题,倍加严峻地提到了国人面前。当羌笛、羌绣、羌年、羌族多声部民歌、羌族羊皮鼓舞等项目已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之时,我们是不是应该加快释比戏、许家湾花灯戏等羌族戏剧文化遗产及其传承人向上申报、争取抢救保护的步子呢?!
附记:
2008年6月14日,星期六,是中国的第二个“文化遗产日”。两年前,根据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国办发[2005]42号)精神,每年6月的第二个星期六被定为我国的“文化遗产日”。距离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已经一个多月了,在余震已逾万次而至今未停息的日子里,抓紧时间写出这篇文章,可谓一份心愿的了结。多年来,我常常利用各种会议、讲座等呼吁大家要重视羌族文化艺术研究,作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专家委员会的成员,至少在四川省调研、评审以及向上推荐有关项目过程中,有我尽的一份力。灾变发生后,四川大学文学人类学专业的师生们,本着人文学者的社会良知和治学敏感,迅速发起“人文救灾”行动,组建救灾工作组,举办“灾难与救世”讲座,组织人员搜集灾区资料,等等。此时此刻,借写本文向读者介绍羌民族文化遗产并再次为其抢救和保护发出我的呼吁,也算是为受灾的羌区人民做点事情,也算是一个学术研究者以行动来实践“人文救灾”吧。
——2008年6月15日于锦城淡然居——
作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理事,中国傩戏学研究会理事,中国俗文学学会理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