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勃的田野足迹
当我写下“张勃的田野足迹”几个字之后,我就想哪里是我的田野?我想我的田野是我个人经历的生活吧。这个生活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别人的。
在这里,我走过,我看过,我过过。
我走过,所以那里留着我的足印,但足印很快就会消失……
我看过,所以那里有我的目光,但目光在眼睛移向别处时已经匿迹
我过过,所以那里有我的生活,但生活不会停留在那一刻
留住足印、目光和生活的,除了记忆和相机等诸如此类的工具,便是手中的笔了
图像当然有其独特的优势,但任何图像都需要解说,更何况文字也有自己的优势
我曾经对自己的经历做过一些记录,现在看来还要做得更加积极一些
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田野调查,对我却不无意义,无论是从学术的角度还是从生活的角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田野,每个人都可以拿起自己的笔……
我的见闻记——一个苹果的自白(被我视为第一篇的田野记录)
我没有名字,只是一个苹果,我的主人因为表面那红得发紫的颜色买了我和其他几个伙伴。不同的是,我的伙伴们早早地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美食,而我则由于主人对女儿的一片爱心得以伴随她一路,从诸城到胶南,从胶南到黄岛,从黄岛到青岛,从青岛最后到达济南。这一路下来,我见了些没见过的风景,听了些没听过的趣闻,当然也想了些没想过的事情。于是便很自负地认为,我多少也有了些社会意义,已经不再是一个很普通的苹果了。我的主人是民俗学的研究生,按说民俗学的基本研究方法就是田野作业,可我的主人就很少做这一项工作。这一次,有着丰富田野作业经验的山曼老师愿意自费出资带着她和她的师妹去采风,真是令她俩感激不已的事。我听她俩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遍感谢山曼老师的话,简直都有点絮叨了。不过,山老师真是个不错的老头儿。我称呼他老头儿,绝没有丝毫的贬义,只是觉得只有这个词才能表达我主人对他的亲切之感。山老师这次采风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他正在为《人物》杂志 “散文家的故乡”栏目撰写文章,要到著名作家王统照和臧克家的故乡去看看。二是他正主持《民俗研究》的“民间剪纸能手”这一栏目,因此还要采访几个民间剪纸艺人。我的主人和她的师妹就随着他走,希望能从中领略什么叫做采风,并体验体验采风的感觉。
王统照的故乡是诸城相州镇。相州镇在诸城市北几十里的地方,他们三人便乘上诸城到潍坊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的售票员积极拉客的一幕一幕让我的主人觉得很有意思。车缓缓驶出车站,刚走没几步就停了下来,售票员跳下车去,将一个有意上车的乘客推上车。而乘客上车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转不转?”售票员急忙回答:“不转,不转。”紧接着又是一个姑娘被推了上来,她上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不转吧?”售票员同样急忙声称:“不转不转。”我的主人问了旁边坐车的当地人,所谓转,就是指车起初并不向目的地出发,而是在城里兜圈子,直到车坐满了才走该走的路线。所好的是,我们乘坐的这辆车果真没转,因为车上的人已经不少了。连过道里都摆上了马扎。但若是车上人只有廖廖数人,可不能相信他们“不转”的话。而从一上车就问“不转吧?”的话和问话的口气来分析,人们对车的转虽有不满,却也早已是司空见惯,习已为常了。车没转是没转,但一路上却走走又停停。只要售票员发现路旁有等车的,就会将车窗打开,大声招呼,司机也将车速减下来,谁有意谁无意坐这辆车,都逃不脱售票员的利眼。一旦发现合适的目标,售票员就会再次跳下车,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就将人拖上车。但那被拖得乘客却也并不恼,半推半就、嘻嘻哈哈地上了车就找座位。更有趣的是两辆车上的售票员同争一个乘客。一人拽这条胳膊,一人拽那条胳膊,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让外人看来简直有些被绑架的滋味,但那被争夺的人顶多嚷几声“干什么干什么”,却并不大惊小怪,车上的人看了这样的情景常常哄堂大笑,于是整个车上弥漫着热闹欢快的气氛。经过一次争夺战,在前面的那辆车往往要加速行驶了,以便和后面的车拉开距离,在拉客乘车方面占据优势……躺在主人的背包里, 我听见山曼老师说:这样的情景在国营运输时代是见不到的,在一切都规范的时代大概也是见不到的,而只有在这个体经营却又管理并不规范的年代,才会出现。若干年后,由于社会的发展,今日所见这一幕想必就成了历史的陈迹。听到这里,我就不由地想到了自己:那时,我这只小苹果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但我也很幸运,毕竟我也充当过这一情景的目击者呀。
王统照的故乡在相州一村,现在的中心小学就是他的故居所在,只是老房子没有了,遗物也都不见。我听见主人情不自禁的小声背诵着王勃的《滕王阁诗》:“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唯见长江天际流。”新的取代旧的,这是自然规律,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怅然。更令人怅然的是相州镇上原来还有一个御葬林,埋葬着一位曾当过御史的人物,据说当年陵墓十分壮观,共有九座巍然屹立的石牌坊,另外还有石人石马石碑等。这些东西在解放后还有一些,但在大炼钢铁的年代,由于这些石人石马之类是石灰石的,便被当作一种封建社会的垃圾,当作一种化学元素投进了火红的炼钢炉,结果炼出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铁。我明显感觉到主人的心痛了。她痛心一种富涵文化意义的东西被劫掠剥夺了全部的文化属性,而被视为只有自然属性的化学物质,她痛心人们总是习惯于将昔日器物当作破盆破罐,将旧时房舍当作危房陋屋;总是习惯于将旧的一切打破,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显示当代人的业迹;人们总是习惯于将传统视为束缚或者绊脚石,而不是他们的助手或者础石。她想说不能让后代只能在书本里感受人类的文化,而应为他们保留些看得见的遗迹,这些遗迹在人们眼里无论如何跟不上形势,终究是前人生活的见证或者生活本身,而后来人无论怎样生活,也总是前面生活的延续和发展。
当然采风的过程并不是总这么严肃,这么令人觉得沉重,经常有些意外的小插曲格外有趣。还是在相州镇,我的主人在相州七村的光智饭店门前看见一位胖胖的大婶正在烧锅,就走上前去和她说话。要采风,就得大胆上前,没话也要找话说,这是主人一两天来最大的体会。说话中间,主人便问她锅里是什么。那大婶回答:“萝卜”。主人心下就纳闷了,怎么饭店时还煮萝卜卖呢?想是自己理解错了,便又问了一遍,回答还是“萝卜”。这次,主人以为肯定没错了,便又问道:“是绿萝卜还是胡萝卜?”那大婶很疑惑地看了看她,然后肯定地说:“糊不了,糊不了。”这一下主人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恰在此时,那大婶将锅盖(她称之为盖顶)打开,主人一看,禁不住大笑起来,哪有什么萝卜,分明是一锅水煎包嘛。原来这种单面煎的水煎包当地称为炉包,用地方音一说,听起来就成了萝卜了。如此看来,对于采风而言,语言不通虽是个很大的障碍,却也是个生产快乐的工厂呀。
臧克家的故乡在诸城吕标镇臧家庄,臧家庄在吕标镇南,从公路上下了车,先是沿着窄长的小路走过一户户人家,而后走过宽阔的原野。彼时正是深秋时节的下午,阳光斜斜地照着,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原野里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玉米秸散落地矗立着,从远处看像一顶顶巨大的帽子。而那丛丛尺把高的草已经枯黄了,在秋原的风里摇晃着身子,似乎在做着没有希望的抗争。又不时有蚂蚱从这里蹦跳到那里,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的歇后语,多少觉得荒凉。但那出土不久的翠绿翠绿地耀着人眼的麦苗,则透露出无限生机,。他们三人踩着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我的主人有一段时间故意落在后面,她很想独自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气息。又很久没有闻过泥土的味道,也很久没有见到蔚蓝的天和洁白的云了。我的主人惊诧那天空的蓝,它蓝得真就像是大海。而那白云便是大海中翻腾的浪花,不断变换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臧克家的故居也已是旧貌换了新颜,在旧的基址上盖起新的砖房。新房是在旧的基址上建起来的,甚至有一处还保留着当年的墙根。这难道不昭示着些什么吗?新的毕竟得在旧的基础上建立。
在诸城待了两天,10月28日我又随主人动身到了胶南,在胶南文化局门口会合了青岛的鲁汉,然后同去隐珠镇采访几位民间剪纸艺人。首先见到的是大庄村81岁的段兆花老人。到他家时,他正盘腿坐在烧热的炕上忙着呢。他是个半职业化的艺人,常常带着自己的作品到集市上出售。他10几岁就开始学剪纸,会剪很多戏剧故事,比如《二进宫》、《穆柯寨》、《双换》、《八仙》等,但现在已很少剪戏剧故事了,不仅麻烦,更重要的是,剪出来没人要。他是以剪纸挣钱花的,作品能不能卖出去当然十分重要。因此现在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只剪有用的”,也就是实用一些能卖出去的,比如双红喜、十二生肖之类。临走时山曼老师掏出30元钱,拿走了一些剪纸。总起来说,老人对这一行四人还很热情,走的时候送出门外,并在门外说了好大会的话,只是再难耐深秋的凉时才踅身回去。而最令人感动的是薛家岭的薛秀云老大娘,他们四人是在街口碰见她的,鲁汉曾采访过她,这次见了,便格外亲热,慌忙领着到自己家去,拿出水果瓜子糖热情招待。她年已古稀,身材瘦削,但精神矍烁。据她自己讲1946年就入了党,她得知山曼老师也是党员后,就称呼他“阶级姊妹”,并说“阶级姊妹”就是亲姊妹。她拿出自己的作品给大家看,其中有不少戏剧故事,比如《三娘教子》、《井台会》、《小寡妇采桑》等,她一一为大家讲解,并唱了《小寡妇采桑》的民间小调。颇有收获的有趣的老头儿山曼后来就拥抱了他的“阶级姊妹”,胖乎乎的鲁汉赶着叫她干妈,主人和小刁也不住口地喊大娘。那种温情直令我这没有感情的小苹果也禁不住地感动起来。分别时,薛大娘执意要送。好不容易才劝她留住了脚步,但当主人一行继续前行了很远很远,再回头看时,薛大娘还在瑟瑟秋风中频频招手,这是亲人送亲人一样的送啊!主人的眼睛红了。很久很久,她都沉浸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温情中。
山曼老师本来是要对不同的艺人的身世、个人剪纸的历史、艺术风格等进行了解,却不料会感受到他们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的强烈不同。也许正应了“采风总是能给人出乎意料的收获”的话。当带着薛家岭薛大娘的温情到达黄岛山陈家村时,另一个薛大娘就给这种温情罩上了阴影。这个薛大娘65岁,也剪得一手好剪纸。但谈话之中,她不时流露出某种剪纸卖多少多少钱,什么太贵你们不买之类的话。主人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是她对金钱的爱慕与追求。据鲁汉说,两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时,薛大娘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短短的两年,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唉,对经济利益的追求对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所产生的影响是多么大又是多么快呀!山曼老师很快想到的是民间艺术的发展前景问题,他说传统的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冰箱,民间艺术在里面会保存得很好,而一旦将它们从冰箱里拿出来,也就很快化掉了。这话应是不错的,谁能让没有根基的树枝繁叶茂呢?(2000/11/01)
南行信笺之2008年7月18日
宝贝,不知现在你睡了没有。而我正坐在位于南宁民族大道上的新华大酒店给你写信,此时,窗外灯火闪烁,我想南国的清风也在惬意地吹着。我刚和你爸爸打了电话,心中更是想你。其实来前我就已经决定要给你写信,如果没有电脑就手记,幸亏所住房间有电脑,还可以上网,这样,你竟可以在我的博客里读我的信,也能知道妈妈的行踪了。今天一早六点钟,爸爸就叫醒我,推车送我打上的,很快到了公主坟,那里有通往首都机场的大巴,天还早,又由于开奥运会北京对车辆进行了管制,所以7点45分就到了。我本来乘飞机的次数就不多,在首都机场又是第一次,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但是宝贝,人生总有许多第一次是没有人陪伴需要自己独立面对的,虽然有些紧张,仗着鼻子下面有张可以询问的嘴巴,以及近几年来的出行经验,我还是能够从容面对。其实许多事情并没有想象得困难和复杂,比如很快我就办好了乘机手续,很快就通过了安检,很快就找到候机厅。
我乘坐的是CA1473次北京直达南宁的航班,近十一点时,飞机起飞了。宝贝,你还没有坐过飞机,如果你坐过,我相信你会和妈妈一样喜欢飞机起飞时的感觉,那种加速度让你有点眩晕,但是你觉得那是你能够超越时间奔跑速度的惟一时间。我是多么幻想可以走在时间前面呢。好了,不说这个吧,其实今天最想给你说的是云。
你一定看过很多地方云了,烟台海边的云,湘西大山里的云,北京的云,当然还有济南的云,也看到过不同时间的云,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还有冬天的,但那都是在地面上看,你会觉得那云离你很远很远。可是在飞机上,不!云离你是那样那样的近啊,如果不是有玻璃弦窗,你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大把。噢,不对,是一大团。宝贝,当飞机飞到高处,从此它,便置身于蓝色的海洋,海洋里是大团大团的……如果与海洋相匹配,当然那些云就应该像浪花,但是浪花并不能恰当地形容我的观感,我觉得它们像极了你喜爱的一种东西,那就是棉花糖。是的,它们像极了棉花糖,大团大团的棉花糖,我就想如果我可以抓来一些塞到小瓶里,待回家时告诉你这是棉花糖,你会不会上当。或许你会舔一舔,傻乎乎地说一声真甜。哈,那你就上当了,上了妈妈的当,也上了云的当。当然,那些云你叫它们云朵亦可,其实云朵是个极其贴切的词语,那些云,洁白纯净,这里一朵,那里一朵,虽然悬浮在同一片蔚蓝的天空上,大多数仿佛彼此不认识似的,独自绽放着自己的美丽。偶尔也有几朵,可以称为顽皮的或者友好一点的吧,慢慢向对方靠拢,期待合适的时机握手示好,竟至于混为一团,恰像有时的你和我。
飞机飞行三个小时后,安全抵达南宁吴墟机场。等我走出大厅,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嗬,还是云!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些云真低啊,它们垂垂的,差不多要到地面上,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下了飞机也是可以捉到云的啊。当大巴驶向市区时,那些云仍然吸引着我,它们变幻着色彩,又不断延展,犹如一件宽大的袍笼罩着广阔的绿地,远处如黛的丘岭则不厌其烦地给它镶起长长的花边,直到大巴离丘陵越来越近,直至进入丘陵中间……这时,你便不得不注意到那些绿色。此时的北方,正是绿色葱茏,但那是成年的绿,或者说是成熟的绿,不像眼前看到的那些绿是那样的具有新生的色彩,仿佛北方春天的充满着萌动力量的绿。据说南宁有春城之称,仅凭着这样的绿色,它便足以配得上这个美好的称呼啊。
下了大巴,我没有叫出租,而是叫了一辆三轮,为着可以听听当地人的话,还可以问问他街道两旁那些形形色色的绿色植物。那些绿色植物我有些是能够叫上名字的,比如椰子树,比如棕榈树,还有那些长满气根的榕树。宝贝,当你用眼睛来看眼前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发现是自然的东西而不是人和人造的东西能够显示此时与彼地的区别。现代社会,人的服饰、建筑物的样式不是一个城市的表情,那些树那些花花草草才是一个城市的表情呢。说实话,我爱那些树,那些长着大大叶子的树,它们透着绿,把自己的叶子高高地擎着,很温柔也有点骄傲。在那些树阴下悠悠地走着时,我就后悔一件事,宝贝,我该把你随身携带来!!
南行信笺之2008年7月19日
哈宝贝,充实的一天又要结束了,又到了给你写信的时间。今天一大早我去吃了南宁有名的老友米粉。你也爱吃米粉不是吗?最爱英雄山地下商场的马记米粉,可是这里的米粉和那个米粉是如此不同,以致于我都怀疑把它们都称做米粉是不是一种错误。它不是圆圆的,而是扁扁的形状,犹如我们常吃的宽面条,只是原料是米粉罢了。做法亦颇不相同,里面有许多时鲜蔬菜,又用酸笋、辣椒等做调料。说实在的,它不太适合我的口味,不知道你若吃了会不会喜欢。我问了服务员为什么叫做老友米粉,她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可以全凭你的想象去解释了。
今天我的目的地是青秀山。青秀山,又名青山,泰青岭,因林木青翠,山势秀拔而得名。我一个人在这座山里呆了差不多五个小时,竟然也没有全部把它的景点参观完,这一方面是因为不熟悉地形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景区的面积着实大了些。
让我先来跟你说说那座山水桥吧。它所处的位置较为平坦,又没有水,恰似一条龙横亘在绿色丛中,竟叫做山水桥,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喜欢这座桥,一是因为它的名字颇有想象的空间,于无山水处行进于山水之中,不是极有趣味的么?更重要的是在于它全部由大大小小的竹子搭建铺垫而成,绵延伸展至目光尽处,人走在上面,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年久失修的纺车么,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却令我想起童年的时光,恍惚间自己从山水桥的一端迤逦而来走到现在的自己,一个身穿T恤牛仔肩背白包、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的独行者。在这样的时空里,我体会到一种陌生的自由,你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你想想些什么就想些什么,你什么都不想便可以只眺望远方的云,远方的草和树,或者低头看自己的脚如何踏出吱呀的声音……人在某个阶段需要一次这样自由的感觉不是吗?给精神放假,让心灵呼吸!这次出行,我本抱着一人独行的愿望。
但是自由确实是需要些胆量的,也可以说为了自由总要付出些代价。比如在热带雨林区,面对那样幽深不知前面会有什么的神秘环境,我不由开始心生些许的恐惧,怀疑起独行是否是正确的选择了。你知道宝贝,我的方向感本来就差,自处山里的树木丛中就更加分辨不清东西南北了。但既然是自己的选择,既然已经置身其中,恐惧又有何用?很快我成功地说服了自己迈出前进的步伐。
在电视上看到过不少关于热带雨林的场面,可是亲临其中是另外一种感觉。俗话说:“看景不如听景。”但对热带雨林来说,看还是比听更具有冲击力。在这里,各种各样的植物都在生长,有的高达云霄,有的紧贴地面,二者之间更不知有多少种植物在生长,有的叶子庞大,有的叶子窄小,它们在自然选择的机制下彼此竞争着,努力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努力去接受阳光和雨水,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亮出自己独特的叶片和绿色。这些我几乎全部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竟让我如此惊叹生命的力量和顽强。在一个小亭子里,我坐了许久,看着阳光下林林总总的它们,眼睛竟有些湿润了。
离开热带雨林园,我又来到环山秀坪。这里绿草如茵,稀疏地矗立着许多棵高大的棕榈树,颇具南国风情。走了不一会儿,突然听见隆隆的声音,你猜是什么?雷声!在热带雨林区静坐时我还想天晴得这样好会不会不下雨,现在居然听到了雷声,而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藏起来,不久前还在蓝天上浮动的云朵也不知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云幕。要下雨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个骑着摩托的男孩出现了,他希望我上他的车,答应领我转所有的景点,并帮我照相,前提是需要15元钱。想着那样远的路程,以及马上就要降临的雨,我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当我跨上他的车的那一霎那,雨下起来了。好在这个小伙子本是青秀山景区的护林工,对这一带极为熟悉,他迅速把我带到一个能够避雨的亭子里,看着亭外急落的雨滴,不由庆幸他的及时出现。当雨住了,我又踏上他的车。虽然这个小伙子给我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可有了他的帮助,我得以很快参观了几乎所有的景点,比如棕榈园、泰国园、香花园,甚至重新走了一遍热带雨林。
后来小导游又带我去了苏铁园,这是我参观的最后一个景点。苏铁园里种植着种类以百计数的苏铁树。其中一棵人称“铁树王”,居然生长于唐高宗时期,有着长达一千三百年的树龄!你能想象这样的一棵长寿的树竟然只有两三米高直径不过一米吗?事实竟是如此。这样你就可以明白吮吸千年阳光雨露的铁树王该有多么坚硬的躯体了!噢,对了,你准知道人们形容对某件事情没有信心常说除非铁树开了花,可是这里许多铁树都开了花呢,有的开一朵还不过瘾,非要来个并蒂不可!看了介绍才知道其实是南北方气候差异所致。北方寒冷少雨,铁树开花困难,南方竟是司空见惯的呢。
离开青秀山已是下午三点钟了,阳光照得人难以睁开眼睛。走了这么久真想美美的睡上一觉,又最想梦见翠色欲流的草地上挺拔着的高大的棕榈树,最好还有你,紧贴着棕榈树,抬头望着高处的枝叶,眼睛里充满向上再向上的力量。
晚上我们又去看了南宁的夜景。那光影的世界足以令我记忆一辈子。目睹着斑斓的夜灯光,沐浴着南国的榕树风,我不由大声说道:让我来南宁工作几年吧!
这当然是句不切实际的话,却是我真实的心声。这种感觉,相信你肯定能够懂。
湘西行记之一:建立统一战线,取得对老公的重大胜利
2007年春节去湘西人的很多做法并不是三思而后行的结果,而是刹那间的选择。所以你常常惊诧自己何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其实,你的内心早已为这个选择酝酿了许久。
到湘西过年,对于我,应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选择。
已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天,打电话给王老师,问他春节在哪里过。我知道王老师是个重情意又多愁善感的人,他刚刚经历了丧妻的悲痛,是断然无法回老家过年的。他告诉我打算去湘西,且已和湖北民院的朋友联系过,他们答应尽可能提供一切方便。清楚记得当时的我脱口而出:“我也去吧?!”王老师随口回答:“那好啊。”也许在他我不过是一时性起,后来他不止一次地说没有想到我们真的会和他一起过年。但焉知我那脱口而出的背后没有长久的发酵呢?
读过沈从文的《边城》,知道那山那水那人的美。知道湘西那里有静静的河流,有青青的群山,有穿戴漂亮服饰的苗族姑娘,有跳摆手舞的土家女儿。更何况我内心确实也希望藉此给王老师些许安慰。相识以来,他给了我们夫妻二人尤其是我那么多帮助。
然而,要将这个想法变成现实谈何容易!快乐小牛固然不是问题,知女莫如母,我很清楚自己对她的影响力。关键是我也了解老公,他是个孝子,回家陪父母过年是我们的一贯做法,要他同意放弃“传统”就跟攀登李白笔下的蜀道差不多。然而,此时我的心中被去湘西的想法牢牢占据,居然生出不畏“巉岩不可攀”的英勇气概来,并想出一招,那就是建立和快乐小牛的统一战线,力争她不仅自己同意去湘西,而且愿意帮我一起说服她那“顽固”老爸。
一不做二不休,我从网上找来关于湘西、土家族的若干资料,绘声绘色地给快乐小牛讲述此番若是成行可能遇到的种种乐趣,果然,没出十分钟,憧憬了好久寒假回奶奶家与堂哥钓鱼的快乐小牛就缴了械投诚了。于是,我们拉钩,盖章,订下不许反悔的合同。接着,我给快乐小牛讲了我们可能无法实现伟大理想的现实障碍,又着实夸了一番快乐小牛对于她老爸的影响力,而且大大赞扬了她不怕困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终于,快乐小牛以高昂的斗志说:“老妈,你看我的!我对老爸的威力无穷!”
我当然知道与敌人做战仅靠勇气是不够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所以我并不急于让快乐小牛给老爸打电话,而是让她先想一想采取什么策略,如何迎接战斗。好在快乐小牛绝顶聪明,她居然在短短几分钟中已想好了颇具煽动力的说辞。而此时我心中也已想好如何做老公的思想工作。
电话自然是我先打,我必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先汇报一番,说不定不用我费心机老公就一下子应允了呢。我们必须学会相信世上任何事情都有发生的可能性。当然,事实证明一些事情与其他事情相比,发生的可能性就是极低,低到不可能发生。就比如我兴冲冲地给老公汇报去湘西的计划,还没等汇报完,他就打断:“不可能。”好在被老公拒绝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更何况他在说完“不可能”之后还是耐心听完了我想要说的话。种种理由说尽,老公并没有被打动,回答依然是不可能。万般无其奈,我只好示意快乐小牛上场。快乐小牛一接过电话,就来了那串早就想好的说辞:“爸爸,难道你不想去欣赏江南美丽的山水吗?难道你不想亲眼去看一看土家族欢快的摆手舞吗?难道你不想过一个不同寻常的春节吗?难道你不想让你的老婆和孩子高兴吗?那么,请你答应我们一块去湘西吧。”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然后是一句:“难道你不想回奶奶家和哥哥一起钓鱼吗?”快乐小牛一下子就蔫了,马上就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唉,知女莫如母,知女也莫如父啊。我只好把我们刚刚拟定的合同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咬了咬牙,跺了跺脚,晃了晃头,狠了狠心说:“不想啊。”可语气断然不是刚才那样了。
显然战斗无法继续进行,第一个回合,我们只好认输。
失败有时能激起人的斗志,当然不是仅仅想感觉胜利的快乐滋味,更因为胜利带来的甜美果实太诱人,更何况,咱也不是轻易服输的人啊。包袱剪子锤还要三次决定胜负呢,这不才一个回合吗?再说,许多胜利果实的获得不就是靠得坚持二字、不懈二字吗?
第二天,几乎同一个时间,电话重新响起。此前,我已经再次做了快乐小牛的工作,让她不要犹豫不要动摇钓鱼的机会很多而到湘西的机会很少人应该知道掌握具有稀缺性的机会。当然也交待快乐小牛这次不要再用劝诱式而要用恳求式,说得尽量可怜点以引起老爸的同情心。至于我,除了也用恳求式外,要外加同情式。这次依然是我先出马,声音自然要温柔并做可怜状:老公,其实我也特别想回家过年,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我也特别想见父母,只是这次机会难得有当地的学者可以给我们做向导,如果我们自己是断然不敢去的。你就答应吧,你不是说我嫁给你你要给我快乐吗现在你只要答应就可以给我快乐。等等等等。接下来,快乐小牛又来了一番恳求式表达,大意是老爸求求你了你就答应吧。显然,那边的老公已没有了昨天的断然拒绝,只是说不合适不合适。
一个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不错,我看到了一丝丝光亮,就在那最黑暗的夜的最下方。
第三天,经过与快乐小牛的仔细磋商,定下怀旧式和甜言蜜语式的斗争策略。于是,当电话再次响起时,我翻起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年旧事,南开湖边花前月下水上公园卿卿我我,有一次我要吃糖葫芦你顶着凛冽的寒风跑了半个小时,有一次我说累了你要背我上楼,什么时候我下班晚了你去路口接我,怀快乐小牛时你天天陪我散步每天中午到单位给我送饭,等等等等,老公在电话那头听着不时大声地笑,说:“你都还记得啊?”“老公的好我当然记得,要记一辈子啦。不过,不能光过去对我好呀,现在要好,将来也要好。”老公说:“你说了这么多,还没有切入正题呢。”
哼,我的心思他比谁都明白。我只好不忘逢迎地说:“老公真聪明,实在太理解我也太了解我了。去湘西吧。”
老公没接我的碴,说:“叫小牛出招。”其实快乐小牛早在旁边等得不耐烦跃跃欲试好久了。现在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接过电话就老爸老爸地喊起来,那声音就像一里地弯了十八弯的小河水那样婉转那样温柔,又像黄岩蜂蜜那样甘甜,说实在的我都觉得有点腻歪。但老公却格外喜欢,逗着快乐小牛说了又说,快乐小牛也颇有创新性,居然在甜言蜜语外还知道拿条件交换,她开出了给老爸洗脚揉背让老爸送自己上学让老爸亲一下等诸多优惠条件。终于,老公似乎无可奈何地说:“车票不好订吧。”
聪明的我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我一边迫不及待地向快乐小牛伸出大拇指以示搞定,一边激动地大声说:“谢谢老公!”快乐小牛更是欣喜若狂,对着话筒大喊:“老爸万岁!”
盼望已久的东西真的到来居然有点不敢相信了。我掐掐了自己,又问了问快乐小牛,确信自己原来不是在做梦。快乐小牛得意地说:“怎么样老妈,我说过我的威力无穷。”这时候,我全心沉浸在突然的喜悦中,无意于和她争功。其实谁的威力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联合起来,取得了对老公的伟大胜利!
余话:
几轮下来,验证了多少道理?坚持就是胜利。策略就是法宝。建立统一战线极其特别以及十分地重要。还有,堂堂正正的理由往往打不动男人,男人最易被甜言蜜语击垮……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我知道老公爱我和快乐小牛,为了我们快乐,他愿意付出。
其实那天我战胜的不仅是老公,还有我自己。那几天我一直为自己坚持去湘西无法回家过年而惴惴不安。毕竟父母在家盼着呢。好在从湘西回来我们还可以回家,而这也是我争取老公的一个重要理由。
湘西行记之二:终于拿到票了
老公对买票的担心自然不无道理。春节期间的人口大转移早已成为中国的一道特有风景,每个人都吵嚷着人涌如潮可还是心甘情愿地往这潮里涌。此时节,天上的地面的水里的各种运输工具都被挤得满满当当,火车票成了最受青睐的商品,买没有买上火车票也成为这时节人们讨论最为热烈的话题之一。不过,对我来讲,这似乎算不得什么。因为我正打算去京参加第三届东岳论坛会议,会务已经通知可以预订车票。前两届论坛也在春节期间举行,我也参加过,订过票,没有出过差错。所以给会务上回复:“订2月13日(腊月二十六)K49次从北京西始发至宜昌软卧(如果买不到软卧就买硬卧)4张,包括3张成人票, 1张儿童票。”会议如期进行,我被安排在大会最后一天的上午发言。而这天下午,会议就要结束。从大会开始到我发言,其间,许多会议代表都拿到了预订的票,可我问了会务组N次,却得到了N次票还未到的回答。更为可怜令人极度失望的是,直到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强强北京国际商务酒店的大门,得到的依然是这个回答。此时已是小年腊月二十三了。难道湘西真的去不成了?难道我此前的心血都白费了?我不由自主地问着自己。好在会务人员还告诉我“买到票应该没问题”,这句话让我仍然心存希望。
接下来的一天,在老公租住的房屋里,我坐等票的消息。此时的我虽有些着急,但尚能用比较平静的心情修改着手头的文稿。但王老师似乎坐不住了,一再发短信催我再给联系人发短信打电话。我遵嘱短信发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并没有得到不同的回答。屡次无票的消息传去,王老师显然着急起来,连说话都像平时走路那样快了。他的情绪极具传染性,很快我也着急起来。土家人过年比汉人提前一天,腊月二十九就要过年,我们乘二十六的车已是晚和不能再晚,如果买不上票,那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情急之下,我拉上老公直奔北京西站,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买上也未可知。
到了时处腊月二十五日的北京西站,才真实地感受到发明“人山人海”这个成语的人是多么恰切地表达了他眼前的一切。人山人海,人山人海,马路上是人,天桥上是人,大厅里是人,目之所见手之所触脚之所接无不是人。除了人拉着大包背着小包的人你似乎看不到其他。老公拉着我的手在人山上艰难地攀登在人海里拼命地游动终于达到了售票厅。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像火车一样长的买火车票的队伍排了几十列,一点一点向前蠕动着。很快,听得有广播说售票员要吃饭,暂停售票,队伍连蠕动也不蠕动了。我瞅了一眼排队的人们,居然没有谁表现出不满。也许今年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往年经历的又一次重复。嗯,对于反复出现的又无能为力改变的东西,平静地接受应该是个更好的选择。
我和老公挤过层层人,终于到达可以看清车次时间的显示屏幕前,看得眼睛都酸了,竟只看到适合我们此行的车票均已告馨的结果。此时,“买到票应该没问题”这句话再也无法慰藉我了,一时间,面部表情和心同样阴沉起来。老公显然看到了我的变化,便说:“买不上就买不上呗,大不了在北京过年。要不就买回家的票,大年三十的票肯定能买上,到家是新年第一天也挺好。”可这时我根本不想答理他,也许这个结果正随他意呢。只觉得眼睛发胀,也许不争气的泪水又在那里捣乱了。
老公拖着我回去,天都大黑了,告诉快乐小牛这个坏消息,她居然只表现出稍稍的遗憾。看着他们有滋有味地大口吃着晚饭,我越发郁闷得紧,勉强扒拉了几口,就饱了。不知道这天的晚饭王老师吃得如何,或许同我一样没滋没味吧。
第二天一早情绪依然不高,但经过一夜时间的洗涤,我已差不多接受这个无票的“现实”,并试着用“命”对这次不能成行进行了合理的解释,而且做好了回家而不是在京过年的准备。我发觉人一旦用命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就会变得安然。命是什么?命不是你造成的且是你无力改变的又是不可抗拒地加在你身上的东西,所以它让你是什么你就只能是什么给你什么你就只能要什么。于是,这天上午我居然又能坐下来修改文稿了……
冷不丁,电话铃响了,老公的。只听他沮丧地说:“刚才,小于打电话来了,说票买不上了."
“买不上就算了呗,昨天就知道买不上了。回家。”我平静地回答。
“你真是料事如神啊!”老公高声说道.停了一小会儿,他又说:“老婆,那咱把票退了换成回家的?”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恨又可爱的老公又重复了一遍。天呢,为什么总是他给我惊喜?!
票还在订票人手里,下午我和老公先坐公交又乘地铁再打的终于到了某旅游公司.没有快乐小牛的票,但三张成人硬卧已让我心满意足。老公说:“看你,笑得像了绽开的花。”
“那是,终于拿到票了呗。”我继续笑,也许脸儿真像绽开的花?
湘西行记之三:行行复行行
2月14日(一个不同寻常的情人节)下午2点40分左右自北京开出至宜昌的K49次特快列车缓缓驶出北京西站。经过近20个小时的长途行进,列车经过河北省的保定、石家庄、邯郸、河南省的安阳、郑州、宝丰、南阳、邓州进入湖北,然后过襄樊、荆门、当阳,在15日上午10点一刻到达终点站。现代社会的出行给人的强烈感觉应该首先来自于由空间迅速变化造成的气候物候的迅速变化。昨天还在冰寒萧瑟的北地,那里是生机藏形一片灰暗,今天却在春意盎然的南国,虽然天上布着片乌云,空间飘着儿些细雨,黯淡了江南的景色,路旁的花树却越发显得葱绿了,街上五颜六色的伞也妆点着宜昌的秀色。
只是急于赶路的我们并没有时间欣赏这秀色,接我们继续前行的何师傅早在车站门口等着了。于是,下火车不出十分钟,我们又坐上汽车,开始了新的旅程。何师傅说我们所走的路都是山路,不好走。尽管有了思想准备却还是没有料到我们行行又停停,停停复行行,居然要用一天多的时间,才到我们的目的地——湖南省龙山县内溪乡卡洛坪。
“车出宜昌,扑面而来的便是十万大山。……是真正的山,并且是山接山,山连山,山套山。318国道就死死纠缠在万山丛中。”那绵延不绝依山而建的路恰似弯弯曲曲的绳索紧紧捆绑着一座座山,又把一座座山连成互有关联的群体。于是我们的车便在这万山丛中绕来绕去。于是人便整个儿置身于大山之中,上面是山,下面是山,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边是山,右边还是山。单个矗立的是山,相偎相挨的是山,重重叠叠的还是山。山高低不同,错落有致;山形状各异,胖瘦不同;山颜色有别,近山如翠,远山如黛,兼有雾锁山头,竟至于有山如玉了……
车在山中行,人在车中坐。一路行来,觉得疲惫时可闭目养神,反正时间是自己的。但绝大多数时间都精神得很,有时看山,有时看树,有时看云,有时看雾,看到形状特殊的便做些交流。何师傅是个性格爽朗又博闻健谈的人,不时为我们讲解着各种知识和掌故,增加了许多乐趣。只是可怜了快乐小牛。
快乐小牛有晕车的毛病,尽管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们又是唱歌,又是成语接龙,但一路上她还是吐了四次。第一次吐光了在长阳县青岗坪回春饭店吃的午饭。第二次吐光了刚吃进去的回春饭店漂亮老板娘送的长阳花生。第三次吐光了为了让她补充水分而特意在山路旁买下的柚子和桔子。第四次她已没有什么东西可吐,只干呕了几呕,眼里却流出了不少泪。可怜的小牛!可每次吐完,她居然跟没事一样,迅速调整状态,重新投入到游戏当中,只有一次,她大约是累极了,吐完就趴在爸爸怀里睡着了。
当然最值得书写的是她的第三次吐,那时已到了湖北建始,路平且缓,车正行得快,我正眯眼休息一会儿,猛然听得快乐小牛大叫一声:“救命!”她老爸手里早为她预备好的塑料袋尚未全面打开,她已经开始哇哇吐了起来。
车停处,路对面,正有一户人家。我们想也许可以到家中为快乐小牛洗洗手。下车,走近,发现门前蹲着一个白衣女子,女子前是一个炉,炉上燃着雄雄的火,炉旁另一边是一男子,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坐在棕黄色的椅子上,脸上洋溢着笑。我们走上前,说明来意,女主人没有任何犹豫,非常热情地领我们进了她的庭院,领到可以洗手的地方,她居然毫无戒备地又走出了家门。等我和快乐小牛出来时,她已继续蹲在炉旁干自己的活了。她的老公已站了起来,抱着孩子同何师傅说着话。只见女主人用火钳从身边盛着满满巴掌大小肉块的盆里夹起一块放在炉上,火苗便伸出几条长长的舌头舔舐着,吮咂着,很快就发出诱人的滋滋的响和特殊的肉香来。一问,才知道这就是烤腊肉了。此前,我已经在吃午饭的回春饭店里见识了堪称壮观的腊肉,它们高高的吊在火炉上,据说要用木材烟渐渐熏好,可不像眼前这样用明火大张旗鼓地烤。其实后来我所看到的所有烤腊肉,都是吊在火上方的,也许这是种简易的做法吧。被新鲜事物弄得兴高采烈的我,禁不住手有些发痒,也想亲自体验一下了。女主人听了我的请求,只是说了句“太脏了”就把火钳递给了我。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肉香。”黄昏时分的此时此刻,看着火光闻着肉香的我一时间嗅到了过年的气味。年味其实就是在火光腊肉团圆温馨中酝酿出来的吧。(所以一定程度上我感谢快乐小牛的吐,虽然这听起来有些残忍,尤其不应该出自她的妈妈口中.但是如果没有这一吐)
临走时,我提出为他们一家三口照相,他们非常快乐。那笑容感动了我。那时刻,我想到了一个词,那就是 “幸福”吧。(回济后我把照片冲洗了,按照他们给的地址寄去,想必已经收到了吧。)
晚八点钟,到了恩施。先到湖北民院接了小杨老师,以后的几天就是他陪着我们一路辛苦。此时已是临近除夕,酒店多已关门不再营业,亏得小杨老师想得周到,预先找了一家叫做马家餐馆的小饭店,吃了顿十分可口的饭菜。饭后,他又领着我们去清江边浏览恩施夜景。
也许是刚下过小雨的缘故,江边人很少,地面湿漉漉的,天空湿漉漉的,在湿漉漉的地面和湿漉漉的天空中间直立的路灯也闪烁着五彩缤纷的湿漉漉的光,越发增加了江边的清寂。正沿江走着,迎面有两个女子衣袂飘举地牵了大把各式各样的氢气球舞在头顶,喃喃说着些什么与我们擦肩而过。一时间我竟然有些分不清是梦是幻还是真了。我想自己的语言实在贫乏,也或许语言本来就是有局限性的,即使丰富在表达一些美和人的感受时也究竟显得无力,那就只好用意去体会恩施清江边上的短暂停留吧。
然后,自然又是上车。哦,行行复行行,前面还有几个小时的路在等我们走……
湘西行记之四:雷雨之夜
夜黑暗,路难行,坐在车里颠簸,听着女儿的细微的呼吸声,我也渐渐合上了困倦的眼。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一阵轰鸣。我直了直身,透过昏黄的灯光便看到了漱漱下落的雨滴。忽然,远处如蛇的闪电猛地撕开黑色的夜幕,一道耀眼的强光挤进裂隙,亮了一下,迅速消失。良久,一阵隆隆的雷声遥遥地滚滚而来。又下雨了?!一场春雨,一场春天的雷雨!!
毕竟是深沉的黑夜,毕竟是在车中行路,否则,即使不能外出,我也要起身开窗,伸手接几滴被春雷催醒的冰凉的甘霖,放在眼前,细细看它经年以后的模样……
捕捉着不时亮起的闪电,我的眼睛很快就累了。睁不开眼,却也睡不着觉。于是,干脆闭上,聆听起春雨敲窗。蓦然间竟想起一粒北方的种子。
是的,在北方冰冻干硬的土层下面,有一粒种子。不知是风的好心还是鸟儿的失误抑或是小孩子无意的捡拾又抛弃,它落在北方的泥土里。在冰冻干硬的泥土里,它静静地候着。它一定知道四季的轮回,一定知道冬天过后迟早会有一场春雨,一定知道伴随着这场春雨到来的还有闪电和雷霆;一定知道闪电会照亮自己冬眠的心,雷霆会惊醒自己沉睡的梦,春雨会浸泡自己被硬壳包裹的身体。
春雨是希望,它想。它静静地候着,怀着这样的想……
有一天,那就是今天吧,夜色中,雨来了,带着闪电挟着今春第一声雷霆,很有气势地来了。于是,这粒种子在土层遮盖下的种子就在朦胧中听到一个深情的呼唤。她屏息凝神,她仔细辩别,她要确认呼唤自己的那轰隆隆的声音不是开山的炮响,不是火车的滚动,不是爆竹的长鸣,而真的就是春天的号角,真的就是等待盼望已久的惊蛰的雷。是的,是雷,是久违的雷响。
北方的小草想,不能再睡了,应该抖擞一下精神去迎接生命激情的张扬……此时,它分明觉察出自己身体的变化,仿佛有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帮它撕开那层包裹身体包裹生命的硬壳,紧接着有柔滑的水一滴一滴地来,湿润了自己。哦,此时,它只有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吸,那样的贪婪,那样的迷醉,那样的不知疲倦。雨下着,电闪着,雷打着,在雷中在雨中在电闪中,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变软在膨胀,那里面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蓄积着激荡着,拼命向外向外,向上向上,似乎要把整个自己送进最幸福的天堂……终于,它冲开了硬壳的束缚,冲开了冰冻干硬的土层,呼吸到今年第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受到今年第一缕春风的吹拂。虽然,此时的它尚无法扭动身躯和着天堂的节拍在风中狂摆以庆祝破土的自由,但它想此刻拥有这份自由就已足够……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猛然间听老公问:“到哪儿了?”
“这里是来凤,很快就到龙山。前面就是两湖交界地。”何师傅不假思索的回答。
龙山是我们今夜的寄宿地。知道马上就到龙山,马上就由湖北进入湖南,大家竟都没了困意,连快乐小牛也从睡中醒来,等待对界限跨越那一时刻的到来。
2月16日凌晨零点四分,从湖北进入湖南龙山县境。车行不久,就到了龙山县城,此时,雨已停,风已住,闪已灭,雷已收。五色的灯光与路面积水里灯光的倒影把夜色里的龙山县装扮得神秘而陆离。只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我们,此时最需要做的不是欣赏夜景而是找家宾馆休息。因为年节马上就到,旅客很少,宾馆很快找到。一行人各自道了晚安,都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设施不错,有热水能洗澡,还有空调。等我洗漱完毕,发现老公正在灯下记着日记,而快乐小牛早已酣然入梦了。
湘西行记之五:流连处,轿车催发
清早8点起床,9点半左右吃过早饭离开,离开龙山县城。山路险峻,但沿途山青水秀,途经山岭最高处,几次遇上大雾。上午11点,到洗车河。——摘自老公2007年2月16日记
在洗车河停驻是小杨老师的主意,小杨老师是土生土长的土家人,又因为专业所习的缘故,对当地风情熟悉得很。他建议在这里下车,于是我们就都下车。其实当时并不知道下车处就是被誉为“湘地最有风情小镇”的洗车河。
洗车河是镇名,也是河名。有河因镇而名的可能,也有镇因河而名的可能。我猜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只是河叫做洗车,颇有些蹊跷。问小杨老师,他说洗车原是土家语“草河”的意思,可见当年河畔定是青草萋萋,葱葱郁郁。不过,懂土家语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不知道河名真正的缘由,便望文生义地发明了一些传说出来。其中最有名的是关于吴著冲的。相传五代时在湘西北有一个势力强大的土王叫吴著冲。“冲”是土家语“王”或首领的意思。吴著也不是姓吴名著,而是土家语记音,“吴著”即禾撮。“禾”即“围”。“撮”即“猎”,禾撮冲就是率领土家人围山打猎的首领。至今土家人还称吴著冲为禾撮菩萨。吴著冲的部将彭碱起兵纂夺王位,吴著冲节节败退。一天深夜,大雨滂沱,他携带家眷、亲信数万人,坐着木轮车,往西北方向仓皇逃窜,他们上车的地方被叫做“首车”。进入龙山县境内,他们来到一处三岔路门,吴王灵机一动,不再往西跑,下令部下向南进军,为隐匿行踪,让部下用布把木轮车笼罩起来,这个地方就叫“笼车”,后演化为“农车”。吴王一行继续冒雨前行,天亮时来到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这时雨过天晴,只见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宛如仙境一般。后面的追兵已被远远甩在后面。吴工下令部队休整。部下将满是泥泞的木轮车推到河里清洗,于是这里就叫做“洗车”了。大家尽情戏耍,居然忘记了河里的木轮车,车子被水冲走,一直迫到下游6公里外的惹巴拉对面才捞起来,于是惹巴拉就被称为“捞车”。我们听小杨老师用一个传说解释了那么多地名,觉得真是有趣得很。传说解释自然漏洞多多,经不起推敲。不过,既是传说,倒也不用费心去推敲,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其间竟多了许多情趣。因着这传说那洗车河仿佛也有了纵深感,一如它从远处迤逦流来,是一条有故事有历史的河。
只是站在有几百年历史的风雨桥上,俯视或远眺桥下清澈碧绿的河水,我怎么都不相信它会是条有故事有历史的河。其实,它应该载过一只小舟,也许那时还没有小舟,只是一根树干,小舟里(树干上)是土家人最早的先祖;其实,它应该见过一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鱼叉,那是土家人的先祖用来获取食物的工具;它也应该见过一只粗糙沉重的陶罐,那是土家人最早的先祖用来汲水的工具。当然,它还应该见过沿岸一座座吊脚楼和横跨自己的风雨桥是何时由何人如何建起,应该见过吊脚楼里走出来的浣衣女,见过风雨桥下裹着丝帕吹响咚咚喹的土家儿……总之,它本是条有故事有历史的河。只是在我眼里,它不是。在我眼里,它只是一个小姑娘,在豆蔻年华。经历了无数场风雨的风雨桥守护着她,目睹了人世沧桑的吊脚楼看视着她,两岸绿了又绿的青苔装扮着她。而她,清秀温婉,不谙世事,只会流淌自己的纯洁和率真,春天是这样,冬天也是这样,有日头照着时是这样,有月光笼着时还是这样。嗬,洗车河是一条永远青春不老的河,是见证了历史经历了故事却永远只像等待着故事发生的一条河嗬。
河是这样的,那么镇呢?镇的风情当远在河之外,因为镇虽因河而名,河到底只是镇的一部分。据说小镇的深处有一条当地人称着坡子街的青石小巷,从河沿一直盘旋到山头。365步石阶峰回路转,忽而狭窄忽而开阔忽而陡峭忽而平坦,犹如岁月的轮回。又据说春水未暖时,早就有男伢儿们光着屁股跳进水里去摸鱼,雨雪霏霏的季节整个镇里又都弥漫着氲氲的酒香。还据说腊肉、茶油、豆腐是这里的三件宝,这里的人们过着悠闲但不乏快乐的生活……
真想走进小镇,住上几天,和着太阳运行的节奏,一步步数着青石走,或者走进一座吊脚楼,看小猪们在圈栏里颠来走去,看人们在火塘前欢声笑语,醉在土家人的酒香里。当然这只是美丽的幻想。事实是,我们还要赶路,何师傅还在车外等着呢,别说几天,就是大会儿也难耽搁。从风雨桥的这头走到风雨桥的那头,再从风雨桥的那头踅回风雨桥的这头,就是我们的在洗车河了。
车继续前行,约二十分钟,照例是循了小杨老师的建议,我们下车。甫一下车,何师傅就说:“快点回来啊。”也难怪,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就是土家人的除夕了,何师傅把我们送到内溪后还要赶回恩施与家人一块过年呢。
小杨老师杨回了句“半小时吧”,就领着我们走。去的地方,是捞车村。有文献称:“龙山县是土家织锦的源,苗儿滩是土家织锦的根,星火、六合、黎明、捞车是土家织锦的核心区。以此为中心,土家织锦向四周衍射布陈。”小杨老师带我们正是去看捞车的土家锦——西兰卡普,他还要顺便帮朋友问问前段日子定的西兰卡普是否已经完工。据说西兰卡普的工艺水平极高,造型极其抽象、概括、简略而又极富象征意义。色泽绚丽、对比强烈而又和谐,极具使用和观赏价值,堪与被誉为“三锦”的壮锦、苗锦、傣锦相媲美。在土家族历史上羁縻时期和土司时期,“西兰卡普”曾被列为向历朝中央政权上贡的贡品。能亲眼看到西兰卡普,亲眼看到土家族女儿编织西兰卡普的情景,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村在河外,进村必先过河。河里有拉拉船,无人摆渡,谁过河就把船从对岸拉过来,把自己装上船再把船拉回去,很是便捷。对我们一行人来讲,拉拉船是稀罕物,拉船是稀罕事,所以大家都争抢着,游戏般地快乐。等我们过了河,回头望时,那只窄长的小船泊在浅水的岸边,它泊在那里,仿佛仅仅是为了营造 “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又觉得那样熟悉。蜿蜒狭长的石板路,小草从板间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透着油油的绿,把一块块石板格式化得非常鲜明。路两旁是院落,院墙石头累砌,石头并不磨平,不像特意设计,却排列得凹凸有致,石头间照例有小草生长,没有小草的地方,也泛着绿色,那是苔。房屋却是木质的,古朴凝重的颜色,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历史感。屋顶上是紧紧密密挨挨挤挤排着的灰色的瓦,一如鳞。瓦上瓦间尽是苔和草,所以灰色的瓦倒像是绿色的瓦了。这绿也并不让人想起生机,想起青春,只让人想起沧桑想起曾历的风雨来。屋檐长长的前伸,檐下挂着火红的灯笼,圆的好,椭圆的也好。屋顶上则是白色的炊烟,久久缭绕着,不愿离去。还有吊脚楼,几根粗壮的柱子稳稳地站立,支撑着身上的负重,丝毫不觉得委屈。檐下也挂着灯笼,耀眼地红。这个地方,不觉得陌生,也许是梦里来过,我轻轻地告诉自己。
尽管小杨老师引领着我们径直向目的地去,可我还是不从引领地单独行动,走进了一户人家。早就听说土家人热情好客,果不其然,我不敲门而入,依旧被友好的对待。那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几岁的婆婆,她慈祥地对我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懂,只是猜着大约是问我要做什么,我说想进来看看。她便笑了,去屋里拿了桔子给我。对于真诚的人,我想拒绝应该不如接受,于是伸手接了。她便又笑了。这时王老师也进门,原来他也忍不住地单独行动了。环顾四周,他发现了院里靠在檐下墙边的扬风车,很感兴趣,婆婆便拿去扬风车上的杂物,给我们表演如何使用。后来我们说到西兰卡普,她又领我们到屋里,向我们展示她的作品。作品还在织机上,原料是毛线,颜色鲜艳得很……正看着,小杨老师进屋,他是来找我们的。于是只好和婆婆说再见。
走过一段泥泞的路,来到一户人家,院落宽敞而干净。女主人四十多岁,正在屋里靠门处的缝纫机上缝制衣物。她是织西兰卡普的能手,正是小杨老师要我们见的人了。她照样热情,拿出许多桔子给我们吃。得知我们想看看西兰卡普如何织成,她便愉快地坐到缝纫机旁的小织机上,熟练地拿起工具为我们演示起来。她说她用的棉线用一种特殊的染料染制后不褪色,虽然不如毛线鲜艳,但保持的是西兰卡普的本色。只是这棉线不易得,织起来也更费工费时。小织机里面还有台大织机,机上有尚未完工的西兰卡普。我正待要详细问问大小织机的不同棉线的染制西兰卡普的销路女主人如何学会制作等等一系列感兴趣的问题,小杨老师又建议到别处看看了,因为捞车村的织锦能手有许多,而他还要顺便完成朋友交给的任务……
走了一段泥路,穿过一片开着花的油菜地,又走了一段石板路,便到了另外一个人家。这家正房房间墙壁的一周都挂着织好西兰卡普,一尺多方一块,排列得整整齐齐,图案有人物,有动物,也有植物,果然概括简略而又不失韵味。问及都是谁的作品,回答说是女主人的。我因为在院子里看到两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女孩,还以为其中有她们的作品,一问才知女孩常年在广州打工,这是回家过年的,她们已对织制西兰卡普没有多大的兴趣。坐着闲聊了一会儿,说到土家族过年的习俗。女主人就说她一会儿就去跳摆手舞,我们也可以去。听她一说,我才猛地想起刚进村时看到某间屋壁上贴着有关跳摆手舞的安排。此时的我显然忘记了时间的制约,“太好了”脱口而出,不料话音未落,就听见小杨老师说我们去不得了,要赶路呢。
留连处,轿车催发,不舍又当如何?就这样,我们与做梦都想看到的摆手舞失之交臂。
满怀不舍带着遗憾往回走,再次用拉拉船把自己载过河。何师傅已等得有些急了。去时只说半小时回,哪知道这一行就是一个半小时!
上车,继续前行。我和王老师说着心中的遗憾,老公却不以为然:“这一路行来,每一停都让人心旷神怡,也许前面还有更好更美的景致风情呢。”他的话确有道理,想着前程,我那不舍遗憾的心很快也便淡了……
湘西行记之六:我们来到了卡洛坪
车的颠簸是最好的催眠药,对我这样有午睡习惯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上车不久,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老公推醒:“快下车,到了!”“到了?!”带着疑问,睁开惺忪的眼,才发现车已经停靠在路边。再看,车旁有好几个人站着,脸上都带着笑。于是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跟着下车。虽说我们一行人与迎接我们的人都是初次见面,大家竟丝毫都不觉得陌生,彼此报了姓名,知道他们就是湖北民族学院的雷老师、刘老师和谭老师,另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戴着一顶让他显得颇有气质的毛线帽,非常慈祥可亲,后来知道他竟是当地颇有名望的梯玛彭继龙。他们已在路口等我们好久了。没有客气话,他们帮我们拎起行李就往下方中走。我这才发现路环在半山腰,卡洛坪则在山脚下。沿一条不甚陡峭的山路下行,山路尽头是几间房屋。雷先生等人领我们进了其中的一间,把行李安置妥当,就说:“走,去看他们的祭祀活动吧。”原来,按照习惯,祭祀活动在此时应该进行完毕了。但为了我们,他们推迟举行。这很让我心怀不安:我们的到来干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但与此同时,我还是非常高兴,毕竟我可以亲眼目睹自己想看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土家人的春节祭祀仪式。由此,心中不由对这一户人家对雷先生等人充满感激之情。要知道,如果没有他们的热情,没有雷先生等学者与他们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这样的祭祀活动是不会等待的。
祭祖,祭天地,祭朝门,祭土地,祭祖坛,祭祀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当然值得我用专门的篇幅来记录和描述。
祭祀完毕,已是下午四点多。我们被告知,该吃饭了。于是洗手吃饭。令人欣喜的是,洗手的地方竟是一眼泉。它汩汩地不停歇地流淌着清凉而又温润的水,让人一想起来就觉得惬意。
饭菜非常丰富,只是它们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当然除了“一笼鸡”。记住这个菜名首先是因为它名字的形象有趣。一种菜,其实不如说一种做菜的方式更合适些,居然叫做一笼鸡!不知你若听到了会不会想到有鸡一笼。反正我会。竹笼,铁笼,还是木笼?这个倒不重要。重要的是笼内有几只鸡或者十几只鸡,竟至有几十只鸡,颜色有别,个头有别,性别有别,性格也有别,你偎着我我倚着你,间或有吵嘴的有打架的,于是笼中便像丑小鸭由妈妈带着去过的那个养鸡场般热闹。“一笼鸡”菜其实正是这样的热闹呢。一铁锅墩在炉上,锅里有鸡肉,亦有过年必不可少的切成一块块的腊肉,肉已是熟的。炉火正旺,把锅里的汤烧得咕咕嘟嘟直响。于是往锅里加若干青菜,打几个滚就熟。大家你一筷子这我一筷子那,就更加了锅里的热闹。记得那天的青菜是菠菜,叶长大宽广,根鲜红。不由让人想起桔生江南为桔生江北为枳的老话来。想那北方的菠菜若见了它们,定然羞得更缩小了自己的身子吧。
记住一笼鸡的另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我们在卡洛坪住了三天吃了六顿一笼鸡,顿顿有。第一顿自然觉得好吃,腊肉特殊的木熏味,菠菜的红绿鲜嫩,再加上早已到了肚饿的时候,吃时配上主食大米,感觉真是好得不得了,连多少有些挑食的快乐小牛也连连称赞。可是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吃到最后一顿时,我们四人已觉难以下咽(但愿这不会伤及热情好客的土家朋友的心)。可以说,因了一笼鸡的好吃和顿顿吃带来的严重后果我们把它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饭后无事。雷先生等人说领我们看看周边环境。我们欣然同意,要知道,从急急慌慌地下车到认认真真观察祭祀仪式再到匆匆忙忙吃饭,我们根本无暇好好看一眼卡洛坪呢。
字典上解释,坪是山区的平地。卡洛坪叫坪,名副其实。环坪皆山,环山高低不平,惟有这一块虽不能说平坦如坻,究竟也差不了太多。坪的主体是田地,田地里种着不同的庄稼或蔬菜,故而有的地方刚冒着嫩嫩的芽,有的地方则是葱茏一片,绿油油的喜煞人。这块坪只住了寥寥几户人家。人家在坪的外围,木质的房屋依山而建,虽是人工,却觉得像是天成。它们与山浑然一体,仿佛它们生就该是这样的,生就该这样的它们也生就该建在这样的地方。
雷先生等人在这里做田野调查已经有多年历史,他们早已对卡洛坪的人、卡洛坪的山、卡洛坪的水了如指掌。所以我们任由他们引着穿过一块长满菠菜的菜地,又走了一段杂草丛生的沟边小路。由于杂草太多,几乎看不到沟的边沿,沟里的水更是隐约难见。只是耳边不时有潺潺的响,知道那下边定然是有水在流淌的。正走着,忽听到快乐小牛的大声喊叫:“妈妈,快来看啊!”
循着她的声音,我仍然小心翼翼但不由加快了脚步地往前走,蓦然间就看到了那一汪水。一眼泉,也正是水流的源头。这里,杂草不再掩盖它,甚至不再靠近它,而是远远的守望着它,看它悄悄地从地下涌出,悄悄地找个缺口,悄悄地溜了出去。走不远,这股溜出来的水便遭遇了若干排列并不谨严的石头儿,于是它只好逡巡着跳跃着躲闪着绕过这些障碍分路向下,到了没有障碍的地方重新又汇作一处。其实那些石头儿在我看来并不像什么障碍,倒像故意在逗弄这股水玩玩罢了。因为它们是那样的美?!每一块石头有每一块石头的韵致,而更增这石头儿韵致的是石头上的绿色。绿色或者铺垫着这一块儿,又或者覆盖着那一块儿,或者点缀着这一块儿,又或者包裹着那一块儿……石上的绿又映衬得那股水绿莹莹的活泼动人。对我和快乐小牛来说,遇到这样的水自然不能不玩儿,于是洗,于是撩,于是泼,于是洒,于是折几个草叶放里面当船,看它们竞渡游走。这样了许久,直到我们觉得再让别人等实在不好意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继续跟着一行人走,这次是攀援,因为我们已从低处登上来时的那条山路。从这里,我们返回住所。
山路一旁是山,另一旁长着许多开着芦花的芦苇,随风摇摆着身姿。我和快乐小牛心猿意马,东瞧西望,并不好好走路,一会儿从这边折几枝芦花拿在手里舞动,一会儿从那边山石上发现几株小草又跑过去瞧,一会儿弯身捡拾几粒石子向远处抛扔,一会儿又对着天空飞过的不知名的小鸟儿喊叫几声……我们走走停停,不久便发现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了。但我俩并不着急,因为我们不仅能遥遥地看见他们,更能遥遥地看见山下烟雾缭绕的人家,当然还有,王老师就在不远处,而我们很快又遇到了一个热心的小伙子。
一个人出现自己的视野里总应该需要些时间,比如你先远远看到他走来,原来面目不清晰,后来面目变得清晰。但是这个小伙子的出现好像是瞬间的。我正兴高采烈地走着路,一转身,就发现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芦苇,身后是高高的芦苇丛。他见我看到他,便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那样的真诚,那样的无邪,一时间竟让我想起婴儿明亮的双眸。他提出要给快乐小牛编一把手枪,就用手中的那根芦苇。我睁大了眼睛想看个究竟,但是除了看到他折了又折穿了又穿很快一把手枪就交到快乐小牛手上外,根本没有看出任何门道。快乐小牛说了句谢谢就接了过来,然后对着天空瞄,对着老妈瞄,对着稍远处的王老师瞄,又对着极远处的爸爸的背景瞄,那种感觉,嗬,我都形容不上来。当然很快,她就觉得有两只枪的感觉会更好些,便请那个小伙子再编一只。小伙子没有丝毫的不痛快,顺手拔起身边的一根芦苇,又认认真真做了起来。很快,快乐小牛被武装成“双枪小太婆”,本来就神气的她便愈发神气了!她让我装成坏蛋在前面跑,她则手持双枪在后面追。追了一段追我不上时,便大喊“巴够”,意思是发枪了,我便只好佯装中弹,蹲在地上,等她追上来,叽叽嗄嗄笑一阵子后继续表演,直到跑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的汗。
下山回村,小路旁,快乐小牛发现了一头黑牛,长着弯弯的角,正在石头围成的圈栏里悠闲地吃草。每每看到自己的属相,快乐小牛总是觉得遇到了自己的同类,甚至恨不得立刻就变成一头牛,好让那头牛对自己有更多的好感。这次也不例外,她站在栏边,给那头牛说自己很喜欢她,希望她多吃些草,给那头牛看自己的手枪并问她是不是也很喜欢。过一会儿,落在最后的王老师也走来了,站在旁边看。我忽然想到王老师也是属牛的,于是为他们三个拍了一张照,并说照片的名字就叫“犇”。焉知这头黑牛当夜里居然又生了一头小牛犊。
离开小牛,碰到了两只花鸭,一前一后相跟着游。又碰到一只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几只母鸡往山上走,然后就看到了我们的队伍和卡洛坪的人。人虽不算太多,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聚在一起,或站着或坐着,说着些儿话,逗弄着孩子,温馨和暖得很。
暮色渐重,火塘里的火显得格外明亮起来。卡洛坪的人都各自回了自己的家,我们一行人则聚在彭继龙家的火塘周围闲话。这真是在我梦中才出现的景象。多少次,我都梦想着有这样一个火塘,火塘里是燃烧得正旺的木柴儿,散发着淡淡渺渺似有似无的香,我则和自己一生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坐在火塘边,火光明明灭灭,照亮我们的脸庞,或者说话或者不说话或者看着或者不看着。脚边要有一只儿猫,颜色无所谓,年龄无所谓,甚至它做什么也无所谓,只要有一只猫。而现在我就是在自己的梦中了,有火塘有火光有猫儿有爱人……
快乐小牛在等吃饭。虽然四点钟时吃得不少,可是跑了恁远的路,她还是觉得有些饿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天才吃了两顿饭。但很快她就被刘老师告知这里的习惯就是一天两顿饭。当时把快乐小牛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而我也很惊讶了一回,我惊讶自己这样快地被这里的风景人情所迷恋而忘记了对于这片土地来讲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他者”。
这里继续遵循着外来夫妇不得在主人家同宿的禁忌。我和快乐小牛在我们下午吃饭的彭继美家,老公、小杨老师在彭桂菊家,王老师则被安排在彭继龙家中。
晚九点钟左右,老公送我与快乐小牛到彭继美家,善良的彭继龙怕天黑地湿路滑,带了手电为我们照亮。送到后,彼此寒暄了几句,他们便返回。和彭继美夫妇说了几句话,简单洗漱一下,就上床睡了。拉灭灯的房间里漆黑一片,我把手指放在眼前使劲晃了晃,瞪大眼睛使劲看了看,也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其实有窗户这时候也不会有任何的光透射进来,因为屋外正是无星无月的无边暗夜。我让快乐小牛模仿我做了一次,只为了让她体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什么样子。在城市里,要体验这一点并不容易。
没有过多的思想,躺在土家人木房子里柔软温暖的被褥里,我很快就进入梦乡,至于快乐小牛,当然比我睡得还要更快些……
湘西行记之七:他就是梯玛
“梯玛”是土家族语言的音译词,是土家人对行使巫术的巫师的称呼。梯,意为敬神,玛,意为人。梯玛意为敬神的人。亦称“土老司”、“土老师”。在土家人的心目中,梯玛是天人合一的统一体,具有通神的能力,是人神沟通的桥梁:一方面代表人向神献祭,一方面又代表神向人传谕.在卡洛坪的第一天晚上,雷先生送给我们一本书《梯玛的世界——土家族民间宗教活态仪式“玩菩萨”实录》,是他与刘老师、谭老师一起合著的。从书的后记中,我得知:“梯玛及其宗教仪式曾是酉水流域土家族社会中普遍流行的文化现象……在现实生活中,梯玛信仰虽然是残存其原生性文化记忆的民间信仰,但由于近现代社会变迁和主流社会的影响,梯玛信仰逐渐衰落隐退。……现存梯玛活动只是在历史上大喇司范围内有残存,能够见到的活态流行区域已经非常狭窄了,主要残存在今龙山县南部的局部区域,健全而活动频繁的样玛班子罕见。我们所接触的所有梯到班子中只有彭根武及其继承人彭继龙这套班子是最活跃的民间班子,每个要进行上十场的‘做菩萨’活动。”也就是说,我们来到了最活跃的梯玛中间,而这几天热情接待我们的,正是《梯玛的世界》主角彭继龙、彭继勋和他们的亲属邻居。
但是我见彭继龙在先,知道他的梯玛身份在后。所以,在我知道那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就被他吸引的、头戴毛线帽、皮肤泛着古铜色光泽、眼睛里透着智慧和真诚、爱笑却又不时露出忧郁神色的的五十多岁的男子就是当地有名的梯玛时,我脑中大大地打了个问号:他就是梯玛?!我不知道如果换种情况,我先知道了他的身份再见到他的样子,自己还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吗?或许我会带着解读神秘的眼睛去看他吧。
也许因为他最初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刻,所以尽管在腊月三十日我见到他祭祀祖坛的仪式,他唱着说着舞着,摇着铜铃吹着牛角,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尽管后来我在网上查到他具有口咬烧红的铁棒而安然无恙的神秘功夫,我最不能忘记的还是那几天里我见到的世俗世界里的他。
他一直戴着那顶很有样子的毛线帽,我见到他的时候除了吃饭,嘴上都含着一颗烟。他话不多,常喜欢静静地看着别人听着别人说。对我们一行人,他爱笑,慈祥地笑。但他独处的时候却常常显得忧郁。每每看到他有些忧郁的眼神,我都禁不住想他在想些什么呢?在卡洛坪第一个夜晚,他坚持拿灯为老公送我照路,后来他为我们盛饭,剥柚子,知道快乐小牛要吃烤红薯就从地窖中取出放在火中烤,我们临行前他早早装好了团馓和柑桔……这一幕幕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我翻看着那些我为他拍摄的照片,想着那几天他在不言不语中为我们所做的一切,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他从一开始就吸引我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梯玛,一个土家族的梯玛。
湘西行记之八:行走在里耶
里耶是我们决定去湘西的重要理由。在那里,考古学者曾经发掘了一座内有通道、作坊、官署建筑和古井等遗迹据今约2200年的古城,尤令人叹止的是,一号井井内竟然出土3.6万多枚秦代简牍。对中国史稍有研究的人都深知这一发现的重要意义。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横扫六合,并吞八荒,建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开创了中国各民族统一的新纪元。然而也是这个嬴政,在他执政期间,大兴“焚书坑儒”,可怜许多珍贵的典籍和文献没有毁于兵燹战火,却惨遭专制愚昧而付之一炬的不幸,而有关秦朝自身社会生活和制度文化的记载在正史中也寥寥无几,这对于后人认识对整个中国历史发展造成深远影响的秦朝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遗憾。然而在里耶,在里耶古城,在里耶古城的一眼井里竟然出土了数以万计的秦代简牍!这些简牍又竟然是当时的官署档案,内容涉及邮传、历术、法律、军事等各个方面!毫无疑问,这为研究秦代政治、经济、法律和社会制度提供了极为难得的文献资料。也正因为这一点,“湖南里耶古城及出土秦简牍”被列为200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出之一,而里耶,这个在1比6百万的中国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小镇由此名扬天下。里耶,也在龙山县境内,距我们所在的内溪乡卡洛坪大约20公里。据说平时车来车往从卡洛坪到里耶并不困难,但腊月三十显然是个特殊的日子!雷先生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找到一辆答应载我们去里耶的车。车虽然简陋,路虽然不平,但我们的愿望藉此而实现,那一路的颠簸便不被觉得不适,反而增加了旅途的快乐,仿佛只有颠簸才适合我们那时摇曳兴奋的心情。大家说着笑着,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下车处,是里耶最繁华的街道,两旁商店鳞次栉比。由于过年的缘故,不少商店关了大门,街道多少显得冷清。但也有开门纳客的,尤其是卖香烛鞭炮之类的商铺更不肯错过最佳的商机。于是,那一盘盘堆积如山的鞭炮,那一排排火红火红的蜡烛,让略显冷清的街道便有点儿热闹起来。街上人不多,但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那些打牌或玩麻将的,常常是四个人围在一起玩,周围站着观看的往往比亲自玩的还要多些,玩得津津有味,看得也津津有味。两个穿着新衣、一手扯着氢气球一手扯着妈妈手的小孩子,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迎面走来。又有两三个小孩儿走到挂鞭炸后的红屑丛中,搜索捡拾尚未炸响的鞭炮,若得了一个,便情不自禁地欢呼一两声,信心也似乎随着欢呼声高涨了,越发弯着腰弓着背在那里寻来觅去,不肯歇手。亦有穿着时髦光鲜的姑娘,挽着胳膊大踏步地走,引来小伙儿欣羡的目光。有家店铺的老板坐在门前,用心拨弄着手中的乐器;两个中年妇女则把新鲜的蔬菜摆成长长的一溜儿,然后躲在蔬菜后面笑嘻嘻地拉呱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则坐在街口,一心一意地削着甘蔗,将紫红的硬皮去掉,露出白白的水水的肉,段成一截截的放在桶中,静静等候着买主的光顾。
在里耶见到的所有这些情景,温馨安宁祥和,虽是出现在陌生的地方,于我却并不觉得陌生,直到我们拐进那条巷道。其实现在我也说不清那巷道的方向,更说不出它的名称,但它却作为陌生的“里耶的一条巷”而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这确是一条陌生的巷,陌生到当我迈进它的第一步看到它的第一眼时,我竟突然迷失了自己。青石板铺就的街面潮湿,留存着昨夜的雨迹,长长的,不太直地伸向远方。潮湿的街面两旁是挨挨挤挤的木板房,房上鱼鳞瓦长着青青的霉苔,当街树立的木板则呈现积聚沉淀多年方可能有的色泽,虽然每家门上都贴着崭新的春联,檐下都挂着红红的灯笼,那彩色的亮丽却更加衬托出街与屋的古旧。一时间,手持照相机身穿黑色羽绒服站在公历2007年里的我,竟然不知今昔何昔,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直到快乐小牛喊着“妈妈”叫停驻了脚步的我继续前行时,我才从无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处在当下,却分明感觉正站在历史的边缘,而每往前走一步就仿佛与历史更近一步,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充满着各种问题:什么时候是谁修了这石板街?又是什么时候是谁筑了这木板房?是谁应了谁的请在木板房的细处雕刻出精美的纹样?什么样的人走过这石板街又什么样的人住过这木板房?长着青青霉苔的屋檐下发生过怎样或凄美或浪漫的人生故事?
被偶尔响起的激越的鞭炮越发衬托得空寂的长巷中,自然没有人回答我这些根本没有说出口的诸多问题,于是我便总是被它们萦绕着牵引着去注视这巷里出现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人物。一个将方桌背在背上的男子旁若无人似的,只是急匆匆地向前迈着大步行进;另一个光头男子则独自一人一板一眼地做着祭祖祀神的仪式,他一会儿在屋里,一会儿又走向屋外,一会儿执烛,一会儿燃香,一会儿又烧纸磕头,满脸虔诚,全神贯注,丝毫不在意我跟随的目光。又一个男子背着背篓,慈祥地看着身穿花褂头戴红帽的小男孩在他前面蹒跚走路,见我有意给他们照相,笑着赶快蹲下身,为小男孩整理衣帽,并指示他笑着看前方的镜头,然后起身,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个穿着蓝色坎肩的老妇人,静静站立在门口,用有些混浊的目光向巷的一头张望,头上悬着火红的灯笼,身后是扎制好的花圈。而不远处的另一个男子,三十多岁的年纪,坐在矮凳上,翘着二郎腿,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看守着门前待售的花花绿绿的氢气球……
诸多的问题也牵引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去跨越当街的那一道道门槛,去看一看槛内人的真实生活,但那一道道有形的门槛与我心中一道道无形的门槛终究把跨越的念头拒绝在槛外。但是不久,小杨老师带我们去看里耶文史藏品展,而那里正是一位土家族人的家。家位于一幢与周围的房屋相比十分不同的三层楼房里。楼房上面还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黄色大字,显见已有了年头。阳台上堆放着不少杂物,更挂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衣服,于是楼显得不仅破旧,而且凌乱不堪。但这位土家族人——彭秀军先生的家却是窗明几净,整洁有序干干净净得很。头戴礼帽扎着领带的彭先生在他不算宽绰的客厅里接待了我们,我们刚一落座,他的夫人就拿出桔子、糖果、瓜子和团馓等让我们吃。我们也并不客气,于是边吃边听彭先生讲里耶的历史讲他收集到的藏品……
从彭先生家出来,再往前走,穿越许多有着雕花门窗的房屋,蓦然间就发现一条高高的如龙般的大堤横亘在面前,而先已到达的老公已经攀上大堤。从下面望他,只能看清轮廓,他的背后是云做的布景,虽然是中午时分,却因了阴云的黯淡而显得暮色苍茫,陡增了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和凝重感,与我在刚刚走出的巷中的感觉竟是十分的吻合。大堤的后面就是被誉为土家族母亲河的酉水。酉水发源于湖北省宣恩县,在湘西境内流经龙山、来凤、保靖、永顺、古丈等县,在沅陵县注入沅江,再入洞庭湖。据说过去这里船来船往,十分繁荣。但此时此地的酉水水面宁静,泛着浅浅的涟漪,呈现出或明或暗的绿,绿色的水面上漂浮着几艘小船,显不出任何繁华的痕迹,倒是刚刚经过的那些略显陈旧的高堂大屋能够证明这里的过去吧。
迎着风,沿着大堤走了二百米的距离,看到了一片棚,这里正是里耶古城遗址和出土秦简的地方。只是有院墙护卫,又有铁将军把门,我们无法走进去看,只能远远地望着,凭想像去领略古城遗址的风采。也许这里有过金戈铁马,有过鼓角争鸣,也有过不起硝烟的战争……
离开古城遗址,一只在街头游逛的卷毛狗一下子就把我带入现实当中,然后是一只母鸡领着一群鸡雏寻寻觅觅地走,一位中年妇女逗弄着怀中咿咿呀呀学语的小孩,玩一种有趣游戏的一大群人中间不时发出的叫好声和惋惜声,一个女孩从高不过一米的房门下弯身进出,都在提醒着我,里耶有着过去,也存留在现实之中。行走在里耶,其实是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不停地穿梭。
我喜欢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穿梭的时而有我时而无我的感觉。在一间石头砌成的低矮的关闭着门的小房子前我让快乐小牛和王老师给我照了许多照片。那时候,天晴了,我倚着身后的青石,微笑着看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历史不仅仅是现实的背景,历史还是现实的一部分。触摸着历史,人其实会很美丽。
离开里耶时,在那个街口,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还在一心一意地削着她的甘蔗。这白白水水的甘蔗,我想卡洛坪的孩子们一定喜欢吃,这个老妇人也一定会欣喜卖出许多。当我拎着一捆离开转身回望时,真的看到了她微微的笑容……
湘西行记之九:在兔吐坪
“摆手舞”是土家族民间歌舞。流行于今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有“大摆手”和“小摆手”之分。“小摆手”由各村寨举行。规模较小,以表现农事动作为主。通常在村旁空地上建一小土祠庙,就成“摆手堂”。一般在春节或夏历二、三月时举行,又称“二月堂”或“三月堂”。“大摆手”以龙山县马蹄寨、卸甲寨、永顺县双凤溪等村寨为中心,每年下月初九和三月初三后的辰日举行。附近各寨的土家族青壮年都赶来参加,他们手执刀枪,身披“西兰卡普”(土花被面)为甲胄,在鞭炮声中奔向八部大神庙,表演打拳、耍刀枪后,转跳大摆手舞。除了双手摆动舞蹈外,还要模拟军事动作,穿插军事活动内容,围绕敬“八部大王”,分闯驾进堂、纪念八部、兄妹成亲、迁徙定居、自卫抗敌、送驾扫堂等。歌舞活动一连办三天三夜。——《中国风俗辞典》
我知道来湘西一定是要看摆手舞的。
其实在决定去湘西后的几乎每一天,我都会和快乐小牛共同想像并述说感受着我们两人,或者再加上老公和王老师穿上土家族的民族服装在土家人中跳摆手舞的情景,周围是青山绿水,人们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而我们虽然跟不上音乐的节奏,但却不知疲倦饱含激情的跳呀跳呀,一直跳到傍晚的太阳染红了水,染红了天,染红了人们的脸……在我最初的心中,看不到摆手舞,差不多就算虚了这次湘西之行。所以当雷先生告诉我正月初一要带我们去兔吐坪去看摆手舞时,我兴奋得几乎自己就要摆手舞起来。
正月初一天刚蒙蒙亮,快乐小牛还在酣睡,我就跑去隔着小溪喊老公起床,向他道新春的第一声祝福。王老师闻声也出门,我们互道了新年好,三人便沿着小溪向山上走了走。行了不远,遇到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背着行囊,一问才知她们居然是出去打工的。新春第一天就离家外出打工,这着实让我震惊。其实不仅震惊,心中还突然涌起一些悲伤。可看她们却是极其的平静,没有丝毫的愁容。回答了我们的问题,便继续赶路,很快走出了我的视野。她们肯定是不会跳摆手舞了,我想。
吃过当天的第一顿饭,已是近十一点钟。雷先生说走吧,去兔吐坪。
“兔吐坪有多远?”
“大约要走一个多小时的的路程。”
“没有车通过去吗?”
“脚就是我们的车。”
噢,只能走着去兔吐坪。
走着去兔吐坪,最怕快乐小牛这个小家伙能否吃得消。不料我这个当妈妈的实实地低估了孩子的能力。一路上,她戏称自己是个“火车头”,竟是一直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而且有一段时间还把我和她老爸远远地抛在后面,自己则在前面遥遥地喊着为我们加油。也许是一路上的风景吸引了我们,也许是因为我不惯于爬山而耽误了前进的步伐,
到兔吐坪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钟。
雷先生等人对于兔吐坪是熟悉的,两三年前他们曾经在这里拍摄过摆手舞的纪录片。这一次他直接把我们领到他们经常跳摆手舞的地方。这是一片较为宽敞的平地,周围是大片的庄稼,由于春雨初歇,地面还十分潮湿。此时,平地边缘处有一些人,以老人、孩子和中年妇女为多,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或站或坐或蹲,做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有的在聊天,有在踢键子,有的在纳鞋底,有的在骑自行车,有的在剥花生嗑瓜子。看见我们一行人,便纷纷停了自己的事,把目光投向我们。我则很快被一架系着红巾的鼓、一面系着红巾的锣吸引,我想它们应该就是摆手舞的伴奏乐器,但又颇有些怀疑,难道它们就足以成为著名的摆手舞的伴奏乐器吗?可是为什么只有乐器而无人跳舞?
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老公说:“据说他们早晨已经跳过了。许多年轻人去拜年了。可能不再跳了。”
什么?!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来看摆手舞,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问雷先生,雷先生也如是说。这真是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正说着,有一五十多岁的男子走来,与雷先生等人说着什么。后来雷先生告诉我,我才明白,原来他是希望我们能够给他们一些钱。雷先生说有一些电视台来拍摆手舞,拍时会给他们不少钱,于是让他们很快养成了了某种习惯。当然,这不是很多人的习惯,而只是一小部分人的习惯,但是这一小部分人控制着,他们负责与来人讨价还价,决定要不要表演。
我不要看表演,我想看摆手舞的原生态。
我没有看到日思夜想的真正的摆手舞,但我却看到了摆手舞所处的真正境况,哪怕只是兔吐坪一个地方的真正境况。那一刻,我想了很多。
在兔吐坪,跳摆手舞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丧失了神圣空间,丧失了神性的成分,转变为世俗世界的娱乐生活。而当被异质性和多元化吸引着目光和脚步的人们越来越多地有意识地走进陌生的领地和人群,也许没有深刻的交谈,但是这些处来者已经深深地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改变着他们对世界对人生对自己文化的判断和认知。大约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渐渐认识到自己的生活形态原来可以是谋求更好生活出路的一种资源。于是跳摆手舞经历了其目的由娱神到娱己再到娱人的变化。而这个变化反过来深刻的改变着有关跳摆手舞的种种传统规定,跳摆手舞的时间在变,跳摆手舞的地点在变,原来作为他们生活整体一部分表达他们对宇宙对世界看法的跳摆手舞成为他们谋取生活资源的一种表演。
当我们许多人在享受着现代文明发展带来的成果时,我们绝没有理由不顾惜他们的生活处境,而为了充实我们自己的空虚的精神世界、满足我们对异质文化了解的欲求而忽视他们提升自己生活水平的需要,我们没有理由去指责他们为了营利而进行表演性的活动,也没有充足的理由埋怨他们因观者不出钱就不跳舞的做法,我们不应该指斥他们运用自己掌握的文化资源以谋求生存发展的努力,反过来我们甚至应该赞扬他们立足现实应对现实的能力和智慧。但是,我的内心仍是多么渴望被无功利目的的温情的对待!!
兔吐坪给我一些失望,但也终究让我意识到纯朴的乡情并不能够轻易地完全被金钱腐蚀。当我试图坐在一块石头上时,我看到正坐在那块石头上的大娘慈祥的微笑,她从衣袋里掏出大把花生递给我,我则一颗颗地剥了放一颗在我的口中,放一颗在她小孙孙的口中。一位老乡不厌其烦地指导快乐小牛,直到她学会了一个摆手舞的伴奏。在我的倡议下,那个与雷先生讨价还价要钱的人却真诚地教起了我们如何跳摆手舞……
湘西行记之十:再见,卡洛坪
正月初二,是我们离开卡洛坪的日子。这天的早饭本来说好要在彭继龙家吃,但我寄宿的主人彭继美夫妇听说我们今天要走,坚持留我们在他家吃饭。盛情难却,我们四人便留了下来。王老师不喝酒,老公却主动要了酒来,与男主人喝得十分高兴。
吃过早饭,离走还有一段时间,我提议上山去玩,得到了其他三人的赞同,而前来拜年的彭继龙的三个外孙女玉玉、二菊和桂桂听说我们要上山,也颇有一同去的愿望。快乐小牛是最喜欢有小伙伴与自己玩耍的,这自然是她巴不得的事情。于是大家一同上山。山上杂树丛生,蓊郁一片,山路崎岖,并不太好走。但有三个小姑娘带路,大家心情又都好得很,那崎岖反倒增加了上山的趣味。山上树多,那名称是我难以说上来的,除了那棵桔树。柑桔是我最爱的水果之一,但生长柑桔的树我却从来没有见过。我之所以脱口而出蓦然出现在我眼前的那株树,完全是因为它上面挂着的那些果实。我认出了那些圆圆的鲜亮的发出诱人色泽的果实,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季节它们还能挂在枝头,而且鼓胀着生命的力量。老公说:“它们也许是生活在冬季里的人留给自己的希望。”
走过那棵桔树不远,竟然又遇到一丛竹。叶青翠,竿也青翠,挺拔秀气,更重要的是健康。断然不像我在北方公园里偶尔见过的,叶泛黄,竿也往往泛黄,一种水土不服似的病态,又像是被旅思乡愁折磨得不成样子,让人看了不由生出立刻送它回家去的念头。竹的旁边是十数级台阶,赭红的山石铺就的台阶,台阶的另一边是一堵墙,打墙的原料仍然是赭红的山石。扶墙拾阶而上,我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地青苔!恣意蔓延着新绿的一地青苔!虽然从来到卡洛坪那天起,绒绒的青苔就一直吸引着我。我看它们在石块上生长,在树干上生长,在门户上生长,在瓦片上生长,但多是星星点点,颜色也暗得多,苍老得多,不像在这里竟是全透着勃然的年轻的春意,而且竟是这样大的一片,不仅占据了高大木屋前的几乎所有空地,而且连通向木屋的石阶也不放过。那时节,猛然间就记起刘禹锡《陋室铭》中的两句文字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难道描写得不正是眼前景致么?记得最初学习《陋室铭》时,我就被这两句文字营造的意境深深打动,并惊诧于作者的匠心独具。现在突然觉得最高的意境其实是来自大自然造化的匠心,最伟大的作家其实是深谙造化匠心并用合适的语言描述其匠心的人罢了。
还在我们于那丛翠竹边照相时,女主人就在长满青苔的院子里看到我们。而当我们来到她家门前,她已经端出盛着瓜子、花生、桔子、团馓的竹编簸箕放在檐下热情招呼我们了。在湘西几天,我已经领略了土家人真诚的又让人感到不受任何拘束的热情。譬如喝酒,吃饭时主人会礼让喝酒,如果客人愿意,他会非常高兴,陪客人尽兴。如果客人不喝,他们也绝不强求。譬如吃饭,没有人往客人碗里夹菜,甚至盛饭也是客人自己动手。这与齐鲁大地上颇不相同。山东人喝酒不容客人推辞,碰到推三阻四的,他们会想出种种说辞,种种办法一定要他喝下酒去,最好醉意朦胧方才觉得“够意思”。而吃饭,你根本不可能想像山东人会允许客人自己去盛饭,也难以想像他们会不夹了菜往客人碗里盘里送。所以有时候在山东做客,客人会有被过度热情束缚的感觉。而在这里,你既不会感到被冷落,因为你能从细微处感受到他们热情的真诚,你也不会感到束缚,因为主随客便给了客人以最大的自由。面对女主人热情的招呼,其实最好的礼节不是客气,而是快乐地享用她提供的各种果品。于是老公抓了一把花生,我则拿起一个桔子,坐在屋前的矮凳上慢慢地享用。快乐小牛与她的三个伙伴显然对玩更有兴趣,她们顾不得吃,一心一意地逗弄着几只刚刚满月的小狗狗,王老师已被女主人领进屋,为他感兴趣的物什去拍照了。
我和老公倚着木屋坐在矮凳上,看着那些树木和青苔,看着可爱的孩子和小狗,突然觉得这也许是我想要的一种生活,恬静而安逸,没有功利的缠绕,却有着精神的自足。我说:“哥哥,我想成为这里的人。”他笑了:“你可以是。”
这样说着,忽听得快乐小牛喊我:“妈妈,快来看,这里有花!”
循声望去,果然,有两株花,离得很近,彼此的枝桠交错在一起,一株高些,一株低些,却是同样的品种。没有叶,只有花,开得正好,如一颗又一颗白色的星星。走近了,才发现花并不只有白色,还有嫩嫩的黄,每数十个形如喇叭的小花儿从一处散发开来,成一个花球,大大小小的花球在枝头唱着属于自己的歌,虽称不上艳丽,也自有其可爱之处。因了这是陌生的开在正月里的花,我便为她们拍了些照。没想到不久后下山,雷先生说及这花的名字居然叫做“梦花”。更奇的是这花枝条柔软如绳,可以任意弯曲,故而当地人常常用枝条打结,打一个结就是许下一个愿望。聪明的你会想像有一种花叫做梦花并可以打结许愿吗?在我见到它之前我是不敢想的,在我见到它之时也是没有想到的。但是我真的见到了它。当我知道我见到的花居然叫做梦花时,我忍不住惊诧起来。我想那个给它起名字的人一定是个诗人,哪怕他根本不识字,他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诗人。知道了梦花的名和梦花能打结的特性而我居然没有打一个结,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事。好在离开卡洛坪不久我又看到了梦花,圆了我再见梦花的梦,也圆了我用梦花许愿的梦。那株梦花上已打了数不清的结,就是说,它,一株小小的花树,居然寄托着数不清的梦想……我认真地许着愿,打着属于自己的结,我知道自己在这里结下了希望,也结下了对湘西的深情。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记得,在湘西,我有过一个美丽的梦想……
临下山,我提出给女主人照几张像,她非常快乐地答 应 了, 然后不知转到哪里喊出自己用背篓背着小孙子的老伴。他们很认真地让我给他们拍照,但我发现这些照片远不如我随意拍的更自然。我想现在他们肯定已经收到我寄去的照片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喜欢。我们离去时,老两口背着他们的小孙孙送出好远。山回路转,我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但他们邀请我们再来的声音却仍在耳边持续着,持续了好久……下山不一会儿,接我们的车来了。彭继美夫妇把满满一袋柑桔送给我让我们在路上吃,彭继龙也早已准备好了团馓和糍粑…… 车开了,与雷先生、彭继龙等人挥手告别,那一刻,我只想说一句:“再见,卡洛坪!再见!”
“再见,卡洛坪!再见!”是我真实的愿望。但是真的能够再见吗?我不能确知。但我知道,在我走过的人生旅途中,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像湘西像卡洛坪这样,居留的时间如此短暂,留下的印象却是如此之深远。我知道如果一定要让我忘记它们,就一定需要我余生的所有时间。我知道,哪怕不能再回卡洛坪,在我的心里也一定是与它,与生活在那里的人一次又一次的相见的。我会一次次想起那一天到晚不曾断绝的袅袅炊烟,想起那眼在山间自由流淌的清澈小溪,会想起那棵桔树,那株梦花。会想起那些从石板下钻出来从石板上长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草,无论石板多么坚硬,无论要昂起自己的头有多么艰难,它们都不怕,它们都要自信顽强地出来,争取阳光的照耀,争取雨水的滋润,争取春风的吹拂,透出属于自己的那片绿色。我更会想起生活在大山中的卡洛坪人,他们热情,他们真诚,他们乐观,他们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其实他们的生活中有许多无奈,他们的孩子上学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他们生病了并不能够得到及时的治疗。一对对年轻的夫妻背起重重的行囊离开了大山,只撇下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父母。年迈的父母拉扯着年幼的孩子等着外出的人归来,可是即便在最需要团圆的时候,许多外出打工的人仍然没有回家,而另外一些回家的人甚至在大年初一又重新踏上了征途。是的,有许多艰难,有许多无奈,可是他们依然在笑。“笑着生活”。每次在心中见卡洛坪人时,我总能听见他们这样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