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社夜祭

pku · 发表于 2003-11-12 09:49:44

头社夜祭

来台之后，耻于从前对台湾的无知，曾经恶补过一阵台湾历史，其中一项收获，就是知道了农历10月15日前后，在台南县大内头社有平埔族的夜祭活动。
所谓平埔族，据说与高山少数民族一样曾经是台湾岛的原住民，只是因为居住于平原，很早就被汉化，昔日被称为“熟番”，以显示与高山“生番”归化程度的差别，这当然是过去大汉族沙文主义立场下的称呼，现在早已被鄙弃。但是平埔族由于汉化太甚，以至是否可以作为一个民族，一度也很茫然。同行的Y君就告诉我，前几年她作调查的时候，问别人是否平埔族，那些人都会有被侮辱的感觉。但是自从1940年代由台南县医生吴新荣发现、尤其是日本学者国分直一提出有所谓“祀壶之村”的存在之后，平埔族日益引起学者的关注。最近，由于台湾本土意识的崛起，很多人开始认宗归祖，公开宣称自己是平埔族，并且联合搞了许多活动，影响所及，现在平埔族已经被公认为岛内一个民族群了。而大内头社的夜祭活动，也在停顿了几十年之后，于前几年开始逐渐恢复了。
因为大内乡就在台南县，所以我一直琢磨着要找机会去观摩，更希望能跟有专学的学者一同前往。经过展转请托，终于天从人愿，联系上了对头社夜祭追踪了很长时间的学者Y君，约定夜祭时分碰面。我暗呼侥幸之余，竟无端地悬揣起夜祭的种种神秘感受来，弄到自己激动得有点迫不及待了。朋友C君又愿意开车带我去，说是自己爱看热闹，其实我知道更多还是在为我提供方便，感激涕零。路上，在一个忘了名字的小镇吃了一顿很有滋味的“民雄蒸鹅”，那时候已经是初夜了，或许本来就是那样，或许因为当时正在直播一场事关台湾棒球能否取得奥运门票的生死大战，小镇街头几乎无人走动，显得分外幽静，让我联想起以前在江南小镇常能感受到的那种安详夜色，只是少一些雨水罢了。我一边喝酒嚼鹅，一边还在悬揣着夜祭的情景，C君因为要开车，可怜见地不敢喝酒，害我好生过意不去，所以C君偷眼看棒球不太理我，我也只好不计较了。
一路摸到头社，老远就听到扩音器发出的震天价的吵闹声，跟上回凤山寺济公生日活动一般风格。不过今天是一台歌仔戏、三台布袋戏在飙劲，没有花车女郎的强势作秀，倒显得旗鼓相当、谁音量大谁有理的样子。C 君老远就看见Y君端坐在公廨外广场边了，亭亭如鹤。厮见之后，Y君带我们去参观有关夜祭的展览，并一一回答我们很粗浅的提问，然后又领我们去参观公廨。所谓公廨，有点像是一个聚落的公共神堂，传统是每年到祭祀时间才临时用茅草、木头搭建，现在已经建成了一所可以长期使用的水泥建筑了，但是形制还保留了原先的那种三面墙不设门的开放式样（忘了拍照，该死！）。公廨最大的特点是没有神像也没有牌位，所祭祀的是各种壶状容器，壶里有水、米酒等物，代表着祖先“太祖”或“阿立祖”的神灵，所以平埔族被称为“祀壶之村”。现在公廨里的正位上，除了壶和供品外，另外又张贴了一张符，应该是融合了汉族文化的因素（见图一）。祭祀的主要物品是槟榔和米酒（见图二），但是在公廨门口的广场上，还一字排开了好几张供桌，上面有刚宰杀的整猪，还有用米面加糖捏塑的假猪，这些都是还愿人的献祭。那生猪被摆放成蹲踞的模样，硕大的猪头被一支竹竿撑着，嘴里还塞了一个柑子，据说是表明“心甘情愿”的意思，而它的全副内脏，就挂在旁边的竿子上，血水满地流淌，有点恐怖（见图三）。在夜祭仪式结束后，这些猪的头都要被割下来，将皮肉去除干净，单剩头骨被悬挂在神位旁的将军柱上（见图四），以显示神灵的效用。据说里面蕴涵着对于该民族猎头时代的集体记忆，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全身衣白、腰扎黑带、头戴花环的老者，在神位旁的大缸边念念有词，然后将手里的水倾倒进缸里（见图五、六），这就是“向头”在作法。经过他的法咒，普通的水就带上了神秘的威力，平埔族人称为“向”，它既可以代表神灵（壶里的米酒和水就是神灵的化身），又是神灵力量的代码，而且主要附着于水，这也是平埔族信仰的一个显著特点。这个向头一直做着各种法事，为即将到来的夜祭活动作准备。
将近子时，在鞭炮的热闹声中，祭祀大典算是拉开了序幕，我都已经有点恹恹欲睡，却还要听当地官员们冗长取宠而我根本听不懂的开幕致辞。好不容易这些头面人物在群众的哄闹声中离开了公廨，只见那个向头已经将上衣脱掉，长时间的凝神，忽然就剧烈颤动起来，跟以前看过的乩童一样地附体了，在神位面前做起法来，但是帮手们却去伺候官员还没过来，向头非常生气的样子，乱成一团。
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头下了公廨台阶，边走边用燃烧着的香炷擦拭着赤裸裸的胸脯，来到供猪面前，一个一个地做法，并将向水灌进供猪上翘的长嘴里（见图七）。据Y君介绍，按理每个献猪的主人应该在猪旁边接受向头的作法，但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都简化了。此时，很多身着白色衣裤、头戴花环的当地人已经在广场上列队了，等向头过来，他们分成老年、青年和少年三组，交叉牵手围成三个圈，一边缓缓地转圈，一边唱起了古老而低沉的曲子（见图八）。许多记者、观摩者蜂拥而上，将牵曲的队伍围得水泄不通，有的还钻到牵曲舞圈中去扛着狼亢的摄影机放肆地拍摄，仪式人员好像还很和乐意似的。这样混乱的情形，哪里还有一些对神明的敬畏之意，不禁让我想起以前去茂县看羌族的“转山会”，也是这样仪式与外人搅和在一起，那些从来不讲理的记者先生们甚至把仪式人员也撞得东倒西歪，我很怀疑神灵会接受这样混杂的献祭。这个仪式拖了很长时间，然后向头又去拜会各个前来助兴的戏台，这时候戏台上都演起了祝贺的“扮仙戏”（见图九），当向头前来时，他们的主角都要燃香回拜，布偶抱香回拜的姿态很可爱。
这一番热闹，前后持续了将近两小时才收场。据展览里的说明，今天的夜祭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有祭天的成分，平时的其他祭典只是祭拜自己的祖先而已。而天是那样纡尊高远、难以亲近，只有在天帝旁边的祖先，才愿意为自己的子孙不辞劳苦。这倒让我有点吃惊，这不是与“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诗经•大雅•文王》）一样的观念吗？是原本如此还是后人的改造呢？再联想到它的不设神像，也很接近“祭神如神在”的意思；它那血肉淋漓的牺牲，好像也有古代太牢、少牢之类的流风吧。这个部分倒是可以更多考察的。
但是此刻我却没心情去考察了，因为听Y君介绍，现在才开场，猪头向着公廨外面，代表祭天；往年的话，约莫三点左右，他们要把猪头翻向公廨，祭拜太祖；然后到五、六点钟才收场；但是每年又不一样，所以也不敢肯定，仪式的行为与此相去不远。我自觉精华已尽，而且对这个仪式显示出的作秀色彩有点不以为然，便意兴阑珊起来，怂恿C君去问那个已经脱离附体状态、正在悠闲走动的向头，看后面到底是怎样的时间安排。一向爽快的C君无端地踌躇起来，在我的催逼下，才不太情愿地跑去问了，回来满脸不乐地对我说：“我就怕去问他，感觉他一定很难说话。果然我一问，他就非常鄙夷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生硬地说了一声‘六点’，扭头就走了。”看来通灵的人真是不同凡响呀！但是我由此也决意不再死撑下去了。
然而我知道Y君是决不会走的，她已经连续几年跟踪这个仪式的全过程了，今年更是带了三个女弟子来，摄像的摄像、录音的录音，分工有序，几个都不强悍的女子，自始至终在乱哄哄的人堆里神情贯注地挤进挤出，让我无限钦敬。此刻，她们围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道别，但是终于还是道别了，Y君善解人意地微笑着劝我先走，我暗叫惭愧，转身与C 君一起走了。戏班子好像已经走了两个，剩下的也都空荡荡不见了人影。
只有我们一辆车行驶在空寂的山路上，夜色如魅，山路像波浪一样跳跃，山月很圆，很高，也很凉。

写于11月11日

[ 本帖由 pku 于 2003-11-12 10:40 最后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