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原载《中华读书报》】
梦 回 乡 野
——评《百岁童谣》
□刘蕾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上山采枇杷,枇杷园里刚开花……”
“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小孩儿,小孩儿,上井台儿,摔了个跟头捡了个钱儿。又打醋,又买盐儿,又娶媳妇又过年儿。”
“一场秋风一场凉,一场白露一场霜,严霜单打独根草,蚂蚱死在草根上。”
……
读着这些琅琅上口的童谣,你会感到一股股湿漉漉的乡野淳风扑面而来,带着鲜翠欲滴的田园风光和温暖明亮的乡土情怀。如果你的心被都市的喧嚣吵得疲惫倦怠而渴望一次精神远足,相信这套《百岁童谣》会让你怦然心动的。
我一直觉得能够与这套书相遇是我的福气。这套书刚刚开始运作的时候是在1998年的初春,社里让我去烟台的山曼老人那儿取一套童谣的书稿。在山曼老师偌大的书房里,我见到了码得厚厚的一撂手稿。粗粗翻读,我惊讶于它的原汁原味,而山曼老师那风趣率真的个性和独特的生活方式也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交谈之中,我才得知老人每年要拿出三分之二的时间到乡间采风,这些手写的童谣全都是老人行走于祖国大江南北取得的第一手资料,是真正的不折不扣的行走文学的珍品!
在经过几年的反复斟酌论证之后,明天出版社终于选定了出版样式,精心推出了这一套的《百岁童谣》。入选的作品都是从山曼老师提供的几百首童谣当中精心挑选的,是民间文学的精华。那摇曳多姿的美丽童谣把阅读的视线带回了漫长的农耕时代,几千年来这曾经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最主要的生活样态:春种秋收,男耕女织,一年四季,循环复沓。农事的繁忙,泥土的清香,乡风的淳厚,孩童的无邪,过年的热闹与收获的酣畅……童谣过滤了生活的沉重与艰辛,保留了难得的美好,散发出浓郁的乡土田园气息。可以说,这是一种提纯的美,在工业文明的巨大轰鸣当中,它唤醒了华夏大地对自己农耕时代的集体记忆,它给我们陆离斑驳的记忆以最温情的抚慰,给我们疲惫倦怠的心灵以最细心的呵护,手捧口诵,我们的心灵由浮躁而沉静,由干裂而湿润——这不就是文学的本质意义和基础功能吗?
《花巴掌》、《外婆桥》、《小巴狗》、《正月正》、《大槐树》五册共同构成了这套书的整体结构,从年节、农事、游戏、乡土风情、日常生活等各个方面营造了一个气韵生动的乡村世界。随意翻开一本,就会有琅琅上口的歌谣与你相遇,“辘轳转得响,麦子节节长。辘轳转得欢,麦子钻破天……”(《浇麦》)“小五儿,小六儿,一块冰糖,一包豆儿。小五儿爱上高,一爬爬到柳树梢。柳树梢,枝儿软,摔得小五翻白眼……”(《小五儿小六儿》)“妹妹乖乖睡,妈妈去舂碓,舂得三升糠,妹妹买件花衣裳……”(《妹妹乖乖睡》)“小巴狗,戴铃铛,稀里哗啦到集上。想吃桃,桃有毛;想吃杏,杏又酸……”(《赶集》)“小红孩儿,戴红帽,四个耗子抬红轿。花猫打灯笼,黄狗来喝道,一喝喝到城隍庙,城隍老爷吓一跳。”(《老鼠娶亲》)在这里,一首首风格各异的童谣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全新的活泼有趣的乡村世界,多么好啊,那些沉睡的乡间生活在慢慢地苏醒,重又变得清晰可见,翻读童谣,有一种丢失了珍宝又重新觅得的欣悦之情。但愿我们不要再次丢失。
值得一提的是这套书的装帧设计。开本大气,用色典雅,设计精致,既照顾了端庄的文学性,又不失盎然童趣。所有的图画都是由国内一流的儿童画家来量身定制,欣然翻读,左文右图,相互阐释,字趣意趣,浓淡适宜,令人回味再三。其设计风格妥帖地阐释了“形式就是内容”的道理。另外,在每一首童谣的开头都有山曼老人简短的阅读提示,可谓惜墨如金,画龙点睛,恰到好处地为阅读铺设了一层淡淡的背景。好,请打开书,走进那个摇曳多姿的童谣世界吧。
(《百岁童谣》,明天出版社2001年7月出版,全套定价34元,《花巴掌》/《外婆桥》/《小巴狗》/《正月正》/《大槐树》每册定价6.8元。)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山 曼 先 生
卢万成(烟台作家)
山曼是我尊敬的一位先生,他的幽默与学识结合的恰到好处,这是最不易得的一种性格魅力,他的反面就是迂腐和油滑。做学问严谨而不迂,做文章幽默而不滑,这是难能可贵的境界,这境界就臻于大家了。要写有关山曼先生的文字,我首先想到的是郑板桥和李叔同两位大师。板桥先生的难得糊涂他毕其一生都在效法,但是板桥先生的吃亏是福他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弘一法师的年轻时代长发披肩风流倜傥,移植话剧,研究音乐,填词作曲,当教师则为人师表,做学问则感慨悲歌,以至虎跑泉边断食半月皈依佛们,一辈子事事精到不肯马虎。而山曼先生则做官时就很象一个官,当编辑的时候也很象一个编辑,做教师时便一门心事地教学去了。
在中国的文坛上,山曼先生的散文是很有知名度的。写小说难免功名利欲太多;写杂文随笔又很难做到那个糊涂境界;然而如果写散文,大半能够淡泊明志并且宁静志远了。但是写散文能够写得出了名的那可是太不容易了。山曼先生是八十年代中国的散文创作处于低谷的时候而大量写散文的。我记得在八十年代的中期,山曼先生是以每年几十篇的速度写散文的。熟悉这个行道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散文界里有“二曼”(另一位叫蓝曼),然而当散文的地位日渐上升,以至已经冲击到小说的地盘时,山曼却扔掉散文撒手不干了。
撒手散文,抓住民俗。而且一抓就牢牢不放,一抓住就出成就。在这一点上他又有点象沈从文,一头扎进民俗堆里,全身心的钻进去,有的时候一年之内竟然能出七八本书。山曼先生出书不是时下那些水货,一边拉赞助一边自费出版的,人家是一手交稿子一手数钱的。特别是他对黄河流域的溯源考以及对于山东民俗的挖掘整理,有些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在台湾和香港的同仁眼里如获至宝,其价值正未可限量。
山曼先生的现名是他写散文时用的笔名,他的母亲是龙口山氏,和已故的著名书法家山之南的家族有些瓜葛。
山曼先生现年近古稀了吧,他的头发虽然早就大势已去,但是有意思的是他总是要把后脑勺的那圈头发留得很长,而且又剪得很齐,给人的感觉就象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辛亥革命,刚剪了辫子的人还来不及讲究发形似的。山曼的长相有点怪,特别是那双极富表现力的眼睛在他说话的时候就有些眉飞色舞且死死盯住某个地方,他笑起来也挺有意思,笑到大开时往往就忽然停住,象是定格,更加怪异的是他满脸洋溢着烂漫的笑容却没有笑声。我们每个人的愉悦都是可以用耳朵去感受的,但这在山曼身上是不管用的,你要实实在在地感觉山曼先生的愉悦就必须去看。他是用了智慧和学识辐射周围的朋友,把苦闷和一个文人的小快乐悄悄地留给自己,留给无声的世界。凡是认识山曼先生的人总是感觉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无忧无虑,走到哪里快乐就跟到哪里。其实我们吃五谷杂粮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烦恼,因为只是属于自己,也就轻易不肯示人,也就未必能够道出真的甘苦来了,正如古人所言的所谓大人择友甚严,大半因了甚严二字,你就很难进入他的情感世界,你会感觉他那个糊涂的外表里面还有一个极其精明的核。
这个核就是为人要直,为文要曲。
[ 本帖由 叶涛 于 2007-3-29 21:09 最后编辑 ]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转自“powerby孤独园”的博客】无眠
要是知道会彻夜无眠,昨晚临睡前是决计不看这本书的。本来的习惯,临睡前拿一本书随意翻看几页,困意就全身袭来,所以床头的书里多装着些瞌睡虫,昨夜鬼差神使,到书房拿了本不大有人要的书,原以为里面照样有瞌睡虫的,因为我以为出版社卖不出的剩货,里面瞌睡虫应该多些,谁知道这次吃了经验主义的亏。
这本书的名字叫《流动的传统---一条大河的文化印迹》,记得是2003年省新闻出版局给我们县委宣传部的15000册支持文化俱乐部的书籍中截留的几本旧书之一,说是旧书,其实是新书,确切的说是积压了几年的新书。作者是山东的一个民俗学家,笔名山曼,真名就更有点文化,叫单丕艮。因为写的是黄河下游的民俗,而且我2003年的初春也曾经亲近过黄河下游的几个地方---孟津,开封,洛阳,所以当时挑书时就有了私意,想借这本来补充一下导游的不足,以便充实牛资,避免胡吹的时候没有货色。
书拿回家后,命运便和其他的书一样,被插在书架上替我装点门面,有时候书很象老婆,它陪你入梦,而且内容也是别人的好,所以就象有些领导自己的老婆基本不用一样,我自己的书往往很少看的。钱钟书老前辈生前就很少买书,要看就去借。我没有钱老的名气,所以家里书是不能少的,尽管要看的时候再去借。
但这本书骗了我。山曼先生的朴素的笔调下,黄河下游的民俗竟是那样的多姿多采,我真要漫骂那可恶的导游了。他从孟津的白鹤镇开始,一路采风,一路向我们叙述黄河的民俗,生产方式,传统农作,名产,传统手工业,河上渔家,民居,衣饰,和饮食,向我们介绍了下游民间的航运和渡口风俗,防洪抢险民俗,还有那独具特色的民间信仰--对水神,船神伙计神,三娘子,小圣,海神娘娘的信仰。。。。一切都是那么令我神往。那年站在孟津县黄河的河心滩上的得意劲,早变成了羞愧难当的尴尬。
为了不至影响妻子的睡眠,我放下了书,黑夜里,我睁着眼,想在天花板上辨认记忆里的黄河,试图从记忆的残片里寻找山曼所说的痕迹,但除了那黄浊的河水,龟裂的河心滩,开封的老房子,洛阳的牡丹园和龙门石窟,什么都没有。那纯粹为旅游而游的走马观花,看来永远是遗憾的旅程,虽然有时候曾经从门前经过已经是有幸,但当你知道你路过时稍微的驻足将会减少你以后的遗憾时,你为什么吝啬于那匆匆的一瞥呢?
夜真长。。。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那次,我们俩住在孤东(垦利县的地名)2元钱一夜的路边小店中,冒着一望无际的盐碱滩上春天凌冽的寒风,去寻找黄河入海口最后的一个村庄,去追寻跑趟户春来秋去劳碌的足迹。疲惫了,学着毛驴的样子在滩地上打一个滚儿;饥饿了,找一个小店要碗热水就着自带的干粮充饥。"先生辛苦了!一路走好!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虽然只是刚才才知道山曼老师,还是要向他老人家说一声:一路走好!看了各位老师对山曼老师的回忆,很感动,很后悔没有早点知道他老人家,要不然或许可以有机会拜访他老人家,哪怕只是去看看他的收藏...
默哀,致敬!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山曼是他的笔名,他的本名叫单丕艮(有人戏称他为“单不良”),“山”是他母亲的姓,“曼”则来自胶东地区对女孩的称呼“嫚儿”。单老师在家中是独子,他的母亲曾被算命先生断定为命中无子。母亲在生了四个女孩之后,又生了他,为了好养活他,母亲为此煞费苦心,从小就把他当作女孩子看待,穿花衣,叫小嫚,连嫂子们都称呼他为“小姑子”,他十多岁时曾为此反抗母亲,在母亲哀求的目光中,终于理解了母亲的一片苦心。成年后,单老师对父母的孝顺,在黄县被称作“第二十五孝”。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几天没上网,一点击竟然吃惊不小:我印象中温和风趣的山曼老师怎么突然就故去了!我见过山曼老师几次。第一次是大青岛“海洋民俗文化”会议时,我第一次知道名叫“山曼”的学者是为先生,我把这发现跟先生说了,他就风趣地给我讲了她此名的由来(同上),我还听他讲述过自己沿黄河两岸搜集玩具的经历,他说,他经常骑自行车挨村串屯地寻找,累了就躺在包谷秸上,树阴下睡一会儿。有时候他还背着麻袋,徒步搜集,坐火车往返。他说,当他乱着头发、衣衫不洁地背着他的宝贝上火车时,经常遭白眼,有时还会被乘务员拦着不让上车。他说,人家以为他是盲流、逃荒的。说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怨怒,反而笑意盈盈,我也边听边笑,同时心里也由衷佩服老人家“爱一行”的真诚。从那次起,我认识了一位有学者式浪漫怀想的真实的长者。我不是擅表达的人,再遇时,也只是点头招呼一下而已。但每次见山曼老师,我都会想起他讲过的名字来由,想象他“背麻袋遭白眼”的画面,然后就是在近旁无声地听他的幽默智语。
喜欢山曼这样的和蔼的长者,喜欢他那份透着童贞的执着与风趣。
山曼老师走好! :lol: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山曼老头儿赵丙祥
前天,突然接到叶涛师传来的消息,说山曼先生走了,然后又接到他回忆先生的文章。一连两天,我没给叶师回信,能对他说些什么呢?今年正月在莱阳,和叶师谈起他,他说山曼先生的精神大不如以前,我还说,等夏天放假了,一定找个时间到烟台看先生去。其实对他的身体状况,就像叶师说的,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么快,真真体会到什么叫做“猝不及防”了!
直到今天 ,我才意识到,是该写几行文字了。山曼先生是真正的文人,他喜欢看人写字,写得好不好,倒是在次的,先生是豁达人,不会见怪。
我和山曼先生年龄相差一倍,见面总算起来其实也不过七、八次,却和他是忘年交,他也时常跟山东的朋友问起我的情况。我还在念书的时候,有一次回师大办事,居然在路上见到了他,他正好有事在师大,当时陪他走路的,我记得还有刘铁梁老师和杨丽慧师姐。俩人一见面,他就张开双臂,把我抱在了怀里:“哎呀,又见着我的小兄弟了!”我则笑着说:“又见着我的山曼老头儿了!”从此我就管他叫“山曼老头儿”,他很高兴。
可是,再也见不着我的山曼老头儿了!
1999年夏天,我去胶东做田野调查,他陪着我走了好几个地方,其中就到了蓬莱。他特地拉我去看杨朔的老家。那时我对杨朔以及他那个时代的大部分文学家都很不感兴趣,觉得他无非是一个御用文人,有什么好看的。他明明看到了我脸上的反感,却不解说,只是笑笑,说:“你年轻。”我不能反驳一位老人,但心里颇不以为然。经过了这若干年,我见了一些事儿,也经了一些事儿,才慢慢体味到,在他说的“你年轻”三个字后面,原来还藏着另三个字,“不得已”。
山曼老头儿很少跟我说起他当年从政的经历,可能因为我还“年轻”。但那次我俩游历胶东,他跟我说过他从政期间的一次“回家”,却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在一次运动期间,他从外地徒步回家,天上飘着大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足足走了大半天。一到家,看见妻子站在门口,向外张望。在给我讲的时候,我俩正坐在长途车上,他眯着眼,慢悠悠地给我描述当时的场景:
“我老伴儿站在门口,一脸的盼啊。她站了多长时间,她往常也那么等我。一见我回来了,马上给我脱鞋,‘快上炕,上炕!’给我脱了鞋,把我弄到炕上,下锅做饭,给我下汤面条儿,我就坐炕头上看她给我做饭,打两个鸡蛋,搁上一捏葱花儿,热腾腾两碗端上来。热乎乎的炕头,我连汤带水儿,哎呀那个香!一辈子没吃过那么好!吃完了,一抹嘴儿,再看看老伴儿,觉得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就是老伴儿!”
其实他那时候大概只有三十来岁吧,但听这样一个老头儿说他三十年前的往事,却觉得他是在讲前几天的事情。那时候我才真的意识到,山曼老头儿的理想其实就是当个“隐士”,若是允许,他宁愿去“耕读传家”。他决非不通世故,他也曾是当地官场中的一个“高官”。正如佛家所说,不入红尘,焉能勘破,嗒然枯坐,未必成佛。进去了,出来了,就明白了。这是他给我这个后生小子的一点教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给我说的:“有人指着你鼻子骂,‘你个傻子!’嗯,好,‘是,我是个傻子。’你就让他满足一下嘛,挺好,跟他争啥?非得说我不傻?你再看他满意的样儿,多好玩!”
对于他,还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叶师的文章中说,山曼老头儿的孝道在黄县是出了名的,时人呼之为“二十五孝”,将他与“二十四孝”并论。我也听人说过。对我这样一个晚辈,他曾专门说过他的老母亲。在山东民俗学圈子里,几乎无人不知他用“山曼”两字作为笔名的起因,但我宁愿再回忆一遍他亲口跟我说过的:
“我的母亲,有算命先生给她算命,算她命中无子。她一连生了四个孩子,都是女孩儿,看来确实是没有儿子的命了。结果又生一个,就是我。但是想起算命先生的话,你命中无子,有了也养不住。我母亲很害怕。咱们胶东的习俗,要是怕孩子养不住,就起一个贱名儿。我母亲就给我起名叫‘嫚儿’,女孩的意思。我从小就穿女孩儿的花衣服,按女孩儿养着。我那些老嫂子,平常见了我,都说,‘哎呀,我小姑子来了!’我小,不懂,就答应。但是我慢慢长大了,平常玩的一些小伙伴儿,同学,就取笑我,笑话我穿女孩儿的花衣裳。有一年过年,穿新衣裳,大年初一早上起来,我母亲又给我穿花棉袄,我死活也不穿。我母亲啊,就哭了,流着眼泪,跟我说,‘嫚儿啊,你再穿今年一年,明年就不给你穿了。’我母亲那个眼神啊,看着我,那就是哀求我,我虽然小,但是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母亲的心情,她要保她儿子的命啊。我啥也没说,为了我母亲,我乖乖地穿上花棉袄,上街了。我长大了以后,为了纪念我的老母亲,就用了‘山曼’两个字作笔名,‘曼’,就是‘嫚儿’啊。”
在凭回忆写下山曼老头儿说的这些话时,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黄县人誉他为“二十五孝”,山曼老头儿当得起!百善孝为先,只要孝道不丢,其他的东西就丢不了。我从山曼老头儿的身上,想到了我的家事。我清楚地记得,我从山东老家来北京上大学之前,我的父亲跑东跑西,给我办各种手续。我的爷爷是因政治运动自杀死的,我父亲是家中的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一个兄弟。我爷爷死的时候,我叔只有十二岁,他跟我父亲年龄相差十五岁,可以说是我父亲把他养大的。父亲承担了长兄的责任,又受挤压,一辈子郁郁寡欢。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他去北京读书,但有一天,他突然吐了一口血。我走到我叔家中,让他带我父亲去医院,忍不住号啕大哭,我叔也哭,那是生平第一次真正明白了“父亲”两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山曼老头儿在车上跟我说他的老母亲,我也给他说我的那次号啕事件,我还告诉他,我父和我叔从未红过脸,在村人中间有口碑。他睁开眯着的眼睛,歪头看看我,点点头,说:“嗯,你懂事了。”“懂事了”,我一直认为,这三个字是我听过的对我最好的褒奖,尤其是从这样一个睿智的老头儿嘴里说出来的。
未知死之哀,焉知生之欢。五花马,千金裘,不能说不是生之欢。然而,将自己交出来,交给双亲、老师、儿孙和朋友,甚至陌生人,也是一种生之欢。行乐要及时,固然好,酸甜苦辣都尝一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尝不能说是更完满。铭师说,“山曼是少见的有情趣的民俗学家。”我想他说的也便是生之欢吧。我结婚成家,山曼老头儿特地从家中拿了一对兔儿爷送我,一笔一划,在雄兔背后写上我的名字,在雌兔背后写上我妻的名字,然后对我说:“善待你老婆。”我知道他的意思,“双兔傍地走”,这是我在中学时学过的《木兰诗》里的句子。
叶师说,山曼老头儿最喜欢开会,每次开会,他都会很兴奋,因为又见到了朋友。我们有时说起他,都觉得他其实有些“过度”兴奋。本来以他的身体,不该喝酒,可他不仅要跟人喝很多酒,有时还抽烟。叶师有次叹气,说:“单老师在那边太孤单了,找不到人跟他说话!”这也是为何叶师尽量每次都把他接出来开会的原因——叶师是出了名的体贴人。凡经常参加山东民俗学活动的人,都会记得一个场景:叶师的女儿贝贝那时候经常就是山曼老头儿的“小跟屁虫儿”,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动不动就扯着山曼老头儿的衣裳角儿,细声细气地要求:“单爷爷,你给我弄弄这个”,“单爷爷,你再给我讲一个吧”。当年的那个小丫头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也见不着她的“单爷爷”了。
在行路中历阅,也是山曼老头儿的一种“欢”。他的《流动的传统》那本书,就是沿着黄河一路走下来的结果。我们去荣成期间,谈起人类学和民俗学的田野调查。他告诉我他的经验,“其实就是两个字,多走。”站在成山头,他说起《史记•封禅书》中的一句话,“成山斗入海。”他说,两千年来,注释家们始终不能肯定这个“斗”的意思,有人说是“斗”就是“陡”,成山两壁高耸,很陡峻,也有人说是两壁延伸入海,彷佛相斗之状。
“你看,这就是不肯实地考察的结果了,”他微笑着,说道,“其实要是他们到荣成来一趟,听听咱们的口音,一下就明白了。咱胶东人说‘头’,就说成‘斗’。”
“可不是吗,胶东人说‘枕头’,也不说‘枕头(tou)’,说‘枕头(dou)’,‘头(dou)枕’!”
山曼老头儿呵呵一笑,拍拍我肩膀:“司马迁跟着汉武帝来祭成山,问当地人这儿叫什么,当地人告诉他说是‘成山头(dou)’,他是陕西人,就按这个发音,写成了‘成山斗’!”
顺着这个话题,我们谈到了山东各地的方言土语,谈到老百姓如何用诸如“东西”、“子午”之类的时间和空间概念来说人、说知识。而若干年过去后,山曼老头儿那时谈给我的这些知识,我又在铭师谈到人类学中的“玛那”、“豪”之类的概念时再次重逢了。我那时对这个老头儿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他对各地文献和风土人情的细节,确实如孔夫子所说,“如观指掌”。我说我做过分家的研究,他接口就说,你该去读读《海阳县志》的民国本。说到我老家日照,他就说,你们那里和南方沿海像浙江舟山群岛的很多风俗都相似,比如船工号子,日照的竹子也是山东第一,他连北方不能种植而日照则出产的毛竹都一清二楚!
那年,在蓬莱,从杨朔的老家出来,我们站到蓬莱阁上,我给他说我经历的一些琐事,他早知道我是一个性情有些偏颇的人,他听我说完,什么也没说,指一指遥远的海上,给我背诵苏东坡当年登阁后写的一篇小随笔:
登州蓬莱阁上,望海如镜面,与天相际。忽有如黑豆数点者,郡人云:“海舶至矣。”不一炊久,已至阁下。
他背了两遍,结果我也背下来了。回来后我翻了翻《东坡集》,这是元丰五年苏东坡任职登州五日间写的,名为《蓬莱阁记所见》。他背完后,也不转脸,不紧不慢地说:
“要是心胸不开,苏东坡也写不出这样的三十八个字来。你做论文,不是做胶东么?也该好好看看他的文章。”
言为心声,他教我从此知道了这四个字的意思。山曼这个老头儿和我这个后生小子,都从不愿作小儿女状,悲悲切切,不是他的风格,也不是我的性情。但灯下重读《采薇》,仍然抑不住地悲从中来,两千年前一位行人的哀痛,也因两千里外的一位老人,而从最深处猛然翻涌上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位身出世家大族的朋友,是佛门中人,其家族近百年来的历史颇似一部《石头记》,在见了、经了足够多的风起云涌后,他对我说:“下辈子,不再来了。”如果还有可能,我却想问问山曼老头儿:“下一辈子,您还来吧?”在老头儿眼里,此世很好。
2007年3月30-31日,北京海鶄落
[ 本帖由 赵丙祥 于 2007-4-29 22:06 最后编辑 ]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未见山曼,未知山曼,却从悼念文中读出感动。而读丙祥兄文,知山曼知丙祥。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知道山曼先生是在我决定要考民俗学的研究生以后,我就读于烟台大学,距山曼先生所在的烟台师范不远,因为心心念念要考民俗学,所以对先生有了些许了解,心慕不已!真心希望能够见一面的。可是,真的是天不遂人愿!
就在我上周上文字学课时,老师晚到了几分钟,进来后他向我们解释说,一位老先生去世了,因为参加追悼会所以晚了!当时听了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人生太无常!事后,是听烟师的同学说起才知道原来是山曼老先生,虽然未曾谋面,但心中对先生确是敬慕的!先生的离去是民俗学的一大遗憾,愿先生一路走好!
同时也更坚定了我考民俗学的决心!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知道山曼先生是在我决定要考民俗学的研究生以后,我就读于烟台大学,距山曼先生所在的烟台师范不远,因为心心念念要考民俗学,所以对先生有了些许了解,心慕不已!真心希望能够见一面的。可是,真的是天不遂人愿!
就在我上周上文字学课时,老师晚到了几分钟,进来后他向我们解释说,一位老先生去世了,因为参加追悼会所以晚了!当时听了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人生太无常!事后,是听烟师的同学说起才知道原来是山曼老先生,虽然未曾谋面,但心中对先生确是敬慕的!先生的离去是民俗学的一大遗憾,愿先生一路走好!
同时也更坚定了我考民俗学的决心!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山曼老师,我会想您的张勃
我是从《民间文化论坛》主编山民先生那里得知山曼老师去世消息的。3月28日早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突然接到山民先生的电话,他用十分悲恸的声音说:“山曼走了,你知道吗?”这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山民先生说,早晨他在电子信箱里看到了叶涛老师《单老师,一路走好》的怀念文字(后来我在电子信箱里也看到了这篇文字),又给叶老师打电话,确认了此事。那么说,山曼老师走了?山曼老师真的走了?!一时间,泪水迷蒙了我的眼睛……
我知道山民先生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他也难以相信,是因为我们有过相约,有过今年春天一起去看望山曼老师的相约。那是今年2月初,我到北京参加第三届东岳论坛国际研讨会,会议安排我和山曼老师的女儿单雯女士住在一起。刚去时,我还不知道单雯女士和山曼老师的关系,谈了几句知道她是从烟台来,便问她认不认识山曼老师。她告诉我她就是山曼老师的女儿,她告诉我山曼老师身体很不好,这天正是山曼老师做手术的日子,她告诉我她本不想在这样的时候来参会,但山曼老师一定让她来,不仅因为北京民俗博物馆正展览着自己多年来收藏的宝贝,也因为在这样的会议上可以接触到很多志同道合的学者……我知道同样被邀参会的山民先生和山曼老师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便瞅空将这些告诉了他。山民先生让我带他找到了单雯女士,约好今年春天去看望山曼老师。可谁料想桃红了,柳绿了,春天来了,相约却成空影,山曼老师竟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山曼老师走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与他相处的点点时光,却历历如在目前,并将沉淀成我永远的记忆。
忘不了2000年10月山曼老师带着我和刁统菊与鲁汉一起采风的情景。当时,山曼老师正在为《人物》杂志 “散文家的故乡”栏目撰写文章,要到著名作家王统照和臧克家的故乡去考察。同时,他还主持《民俗研究》“民间剪纸能手”这一栏目,所以要采访几个民间剪纸艺人。这次,他自费出资带着我们从诸城到胶南(在胶南与从青岛赶来的鲁汉会合),从胶南到黄岛,从黄岛到青岛……这是我以民俗学为志业后的第一次走向田野,一路走过来,跟着山曼老师见了许多没见过的风景,听了许多没听过的趣闻,有了许多从没有过的感受,也思考了许多没有思考过的问题。我记得诸城相州一村深秋田野上高高码起的玉米秸垛,记得夕阳西下时吕标镇臧家庄的袅袅炊烟,记得在胶南隐珠镇大庄村山曼老师对段兆花老人的采访,记得在薛家岭他与被他称为“阶级姊妹”的薛秀云大娘的热烈拥抱。我还记得在黄岛陈家村采访了另一位剪纸能手(我们在她身上感受到她对金钱的爱慕与追求)后山曼老师对民间艺术发展前景的深深忧虑,他说:“传统的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冰箱,民间艺术在里面会保存得很好,而一旦将它们从冰箱里拿出来,也就很快化掉了。”大约也是从那时开始,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民俗的传承与变迁等问题就驻留在我的脑海里。
忘不了2001年3月山曼老师带领我们山东大学民俗所的两届研究生去泰山王母池庙会调查的情景。出发之前,叶涛老师先请山曼老师给我们做了如何进行田野调查的讲座,他从自己多年调查的经验出发,绘声绘色地讲调查的前期准备和技巧,讲采访时应该注意的种种事项,甚至细到外出时应该携带又结实又轻便的包……忘不了在整个调查中,他都跟着我们,不时诉说自己对于眼前所见耳中所闻的感受与思考,并随时对我们进行指导。王母池调查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民俗学意义上的田野作业,从中我学到了不少对于我现在从事民俗学研究尤其是进行田野作业时十分有用的东西。
忘不了2002年8月我从山东大学毕业后到山东师范大学工作的那个暑假,我用刚刚拿到的工资请山曼老师和李万鹏老师吃饭,吃饭的地方很简陋,吃的饭菜也很简单,但是吃饭时弥漫的师生情谊却是那样的厚重,言语之间充满着他们对民俗事业的热爱,充满着对壮大山东民俗学会的思考,充满着对后生晚辈的前途展望。
是的,有太多的忘不了,忘不了山曼老师曾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寄来我需要的寒食节资料,忘不了他带着我和刁统菊游章丘百脉泉的快乐之旅,忘不了他曾帮我收集了几十件刺绣枕顶,忘不了他把《中国民间童谣》送给我的女儿,忘不了他的幽默风趣,忘不了他的胶东口音,让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姜波……
还有件事忘不了,这件事我一直不能明白,现在更是永远成了谜。那是2001年去泰山王母池调查前,山曼老师给我们做如何进行田野调查的讲座,课间休息时,他突然问我:“张勃,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想起我?”至今依然清晰记得当时自己面对这个突兀问题的惊诧。因为在我眼中,山曼老师性格爽朗,身体健康,谈论死亡的话题实在是太早太早!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那时他已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已经隐约感受到不久以后就要开始与病魔的战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很快就从那种惊诧中反应出来,笑着说:“您会寿比南山老的!”然而现在,泰山王母池的庙会依然热闹,章丘百脉泉的清水依然流淌,臧克家故乡的麦苗依然泛着油油的绿,受惠于您的人依然在田野中走着在文案前写着,山曼老师,您又去了哪里呢?!
您走了,六年前我避而不答的那个问题,现在可以给您答案了:山曼老师,我会想您的!是的,当我在生活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会想起您,想起您与病魔做斗争的坚毅和勇敢;当我在事业追求中有些许动摇的时候,我会想起您,想起您对所爱事业的执着与无悔;当我在民俗研究中取得一点进步的时候,我更会想起您,想起您对我的期待和那些无私的帮助。
我常想,每个人活一世,都会用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划亮一片独特的火光,有些火光随人亡而熄灭,有些火光因人亡而更亮。山曼老师,您该知道,在我心里,您划出的火光真的很亮很亮……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2000年10月山曼老师带我和刁统菊与鲁汉一起到胶南等地采风.回来后,我以<我的见闻记__一个苹果的自白>写了这一次活动.也许当时的一些想法很幼稚,但它是真实的足迹和心迹.现张贴出来,以悼念山曼先生.我的见闻记——一个苹果的自白
我没有名字,只是一个苹果,我的主人因为表面那红得发紫的颜色买了我和其他几个伙伴。不同的是,我的伙伴们早早地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美食,而我则由于主人对女儿的一片爱心得以伴随她一路,从诸城到胶南,从胶南到黄岛,从黄岛到青岛,从青岛最后到达济南。这一路下来,我见了些没见过的风景,听了些没听过的趣闻,当然也想了些没想过的事情。于是便很自负地认为,我多少也有了些社会意义,已经不再是一个很普通的苹果了。
我的主人是民俗学的研究生,按说民俗学的基本研究方法就是田野作业,可我的主人就很少做这一项工作。这一次,有着丰富田野作业经验的山曼老师愿意自费出资带着她和她的师妹去采风,真是令她俩感激不已的事。我听她俩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遍感谢山曼老师的话,简直都有点絮叨了。不过,山老师真是个不错的老头儿。我称呼他老头儿,绝没有丝毫的贬义,只是觉得只有这个词才能表达我主人对他的亲切之感。山老师这次采风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他正在为《人物》杂志 “散文家的故乡”栏目撰写文章,要到著名作家王统照和臧克家的故乡去看看。二是他正主持《民俗研究》的“民间剪纸能手”这一栏目,因此还要采访几个民间剪纸艺人。我的主人和她的师妹就随着他走,希望能从中领略什么叫做采风,并体验体验采风的感觉。
王统照的故乡是诸城相州镇。相州镇在诸城市北几十里的地方,他们三人便乘上诸城到潍坊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的售票员积极拉客的一幕一幕让我的主人觉得很有意思。车缓缓驶出车站,刚走没几步就停了下来,售票员跳下车去,将一个有意上车的乘客推上车。而乘客上车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转不转?”售票员急忙回答:“不转,不转。”紧接着又是一个姑娘被推了上来,她上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不转吧?”售票员同样急忙声称:“不转不转。”我的主人问了旁边坐车的当地人,所谓转,就是指车起初并不向目的地出发,而是在城里兜圈子,直到车坐满了才走该走的路线。所好的是,我们乘坐的这辆车果真没转,因为车上的人已经不少了。连过道里都摆上了马扎。但若是车上人只有廖廖数人,可不能相信他们“不转”的话。而从一上车就问“不转吧?”的话和问话的口气来分析,人们对车的转虽有不满,却也早已是司空见惯,习已为常了。车没转是没转,但一路上却走走又停停。只要售票员发现路旁有等车的,就会将车窗打开,大声招呼,司机也将车速减下来,谁有意谁无意坐这辆车,都逃不脱售票员的利眼。一旦发现合适的目标,售票员就会再次跳下车,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就将人拖上车。但那被拖得乘客却也并不恼,半推半就、嘻嘻哈哈地上了车就找座位。更有趣的是两辆车上的售票员同争一个乘客。一人拽这条胳膊,一人拽那条胳膊,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让外人看来简直有些被绑架的滋味,但那被争夺的人顶多嚷几声“干什么干什么”,却并不大惊小怪,车上的人看了这样的情景常常哄堂大笑,于是整个车上弥漫着热闹欢快的气氛。经过一次争夺战,在前面的那辆车往往要加速行驶了,以便和后面的车拉开距离,在拉客乘车方面占据优势……躺在主人的背包里, 我听见山曼老师说:这样的情景在国营运输时代是见不到的,在一切都规范的时代大概也是见不到的,而只有在这个体经营却又管理并不规范的年代,才会出现。若干年后,由于社会的发展,今日所见这一幕想必就成了历史的陈迹。听到这里,我就不由地想到了自己:那时,我这只小苹果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但我也很幸运,毕竟我也充当过这一情景的目击者呀。
王统照的故乡在相州一村,现在的中心小学就是他的故居所在,只是老房子没有了,遗物也都不见。我听见主人情不自禁的小声背诵着王勃的《滕王阁诗》:“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唯见长江天际流。”新的取代旧的,这是自然规律,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怅然。更令人怅然的是相州镇上原来还有一个御葬林,埋葬着一位曾当过御史的人物,据说当年陵墓十分壮观,共有九座巍然屹立的石牌坊,另外还有石人石马石碑等。这些东西在解放后还有一些,但在大炼钢铁的年代,由于这些石人石马之类是石灰石的,便被当作一种封建社会的垃圾,当作一种化学元素投进了火红的炼钢炉,结果炼出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铁。我明显感觉到主人的心痛了。她痛心一种富涵文化意义的东西被劫掠剥夺了全部的文化属性,而被视为只有自然属性的化学物质,她痛心人们总是习惯于将昔日器物当作破盆破罐,将旧时房舍当作危房陋屋;总是习惯于将旧的一切打破,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显示当代人的业迹;人们总是习惯于将传统视为束缚或者绊脚石,而不是他们的助手或者础石。她想说不能让后代只能在书本里感受人类的文化,而应为他们保留些看得见的遗迹,这些遗迹在人们眼里无论如何跟不上形势,终究是前人生活的见证或者生活本身,而后来人无论怎样生活,也总是前面生活的延续和发展。
当然采风的过程并不是总这么严肃,这么令人觉得沉重,经常有些意外的小插曲格外有趣。还是在相州镇,我的主人在相州七村的光智饭店门前看见一位胖胖的大婶正在烧锅,就走上前去和她说话。要采风,就得大胆上前,没话也要找话说,这是主人一两天来最大的体会。说话中间,主人便问她锅里是什么。那大婶回答:“萝卜”。主人心下就纳闷了,怎么饭店时还煮萝卜卖呢?想是自己理解错了,便又问了一遍,回答还是“萝卜”。这次,主人以为肯定没错了,便又问道:“是绿萝卜还是胡萝卜?”那大婶很疑惑地看了看她,然后肯定地说:“糊不了,糊不了。”这一下主人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恰在此时,那大婶将锅盖(她称之为盖顶)打开,主人一看,禁不住大笑起来,哪有什么萝卜,分明是一锅水煎包嘛。原来这种单面煎的水煎包当地称为炉包,用地方音一说,听起来就成了萝卜了。如此看来,对于采风而言,语言不通虽是个很大的障碍,却也是个生产快乐的工厂呀。
臧克家的故乡在诸城吕标镇臧家庄,臧家庄在吕标镇南,从公路上下了车,先是沿着窄长的小路走过一户户人家,而后走过宽阔的原野。彼时正是深秋时节的下午,阳光斜斜地照着,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原野里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玉米秸散落地矗立着,从远处看像一顶顶巨大的帽子。而那丛丛尺把高的草已经枯黄了,在秋原的风里摇晃着身子,似乎在做着没有希望的抗争。又不时有蚂蚱从这里蹦跳到那里,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的歇后语,多少觉得荒凉。但那出土不久的翠绿翠绿地耀着人眼的麦苗,则透露出无限生机,。他们三人踩着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我的主人有一段时间故意落在后面,她很想独自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气息。又很久没有闻过泥土的味道,也很久没有见到蔚蓝的天和洁白的云了。我的主人惊诧那天空的蓝,它蓝得真就像是大海。而那白云便是大海中翻腾的浪花,不断变换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臧克家的故居也已是旧貌换了新颜,在旧的基址上盖起新的砖房。新房是在旧的基址上建起来的,甚至有一处还保留着当年的墙根。这难道不昭示着些什么吗?新的毕竟得在旧的基础上建立。
在诸城待了两天,10月28日我又随主人动身到了胶南,在胶南文化局门口会合了青岛的鲁汉,然后同去隐珠镇采访几位民间剪纸艺人。首先见到的是大庄村81岁的段兆花老人。到他家时,他正盘腿坐在烧热的炕上忙着呢。他是个半职业化的艺人,常常带着自己的作品到集市上出售。他10几岁就开始学剪纸,会剪很多戏剧故事,比如《二进宫》、《穆柯寨》、《双换》、《八仙》等,但现在已很少剪戏剧故事了,不仅麻烦,更重要的是,剪出来没人要。他是以剪纸挣钱花的,作品能不能卖出去当然十分重要。因此现在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只剪有用的”,也就是实用一些能卖出去的,比如双红喜、十二生肖之类。临走时山曼老师掏出30元钱,拿走了一些剪纸。总起来说,老人对这一行四人还很热情,走的时候送出门外,并在门外说了好大会的话,只是再难耐深秋的凉时才踅身回去。而最令人感动的是薛家岭的薛秀云老大娘,他们四人是在街口碰见她的,鲁汉曾采访过她,这次见了,便格外亲热,慌忙领着到自己家去,拿出水果瓜子糖热情招待。她年已古稀,身材瘦削,但精神矍烁。据她自己讲1946年就入了党,她得知山曼老师也是党员后,就称呼他“阶级姊妹”,并说“阶级姊妹”就是亲姊妹。她拿出自己的作品给大家看,其中有不少戏剧故事,比如《三娘教子》、《井台会》、《小寡妇采桑》等,她一一为大家讲解,并唱了《小寡妇采桑》的民间小调。颇有收获的有趣的老头儿山曼后来就拥抱了他的“阶级姊妹”,胖乎乎的鲁汉赶着叫她干妈,主人和小刁也不住口地喊大娘。那种温情直令我这没有感情的小苹果也禁不住地感动起来。分别时,薛大娘执意要送。好不容易才劝她留住了脚步,但当主人一行继续前行了很远很远,再回头看时,薛大娘还在瑟瑟秋风中频频招手,这是亲人送亲人一样的送啊!主人的眼睛红了。很久很久,她都沉浸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温情中。
山曼老师本来是要对不同的艺人的身世、个人剪纸的历史、艺术风格等进行了解,却不料会感受到他们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的强烈不同。也许正应了“采风总是能给人出乎意料的收获”的话。当带着薛家岭薛大娘的温情到达黄岛山陈家村时,另一个薛大娘就给这种温情罩上了阴影。这个薛大娘65岁,也剪得一手好剪纸。但谈话之中,她不时流露出某种剪纸卖多少多少钱,什么太贵你们不买之类的话。主人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是她对金钱的爱慕与追求。据鲁汉说,两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时,薛大娘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短短的两年,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唉,对经济利益的追求对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所产生的影响是多么大又是多么快呀!山曼老师很快想到的是民间艺术的发展前景问题,他说传统的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冰箱,民间艺术在里面会保存得很好,而一旦将它们从冰箱里拿出来,也就很快化掉了。这话应是不错的,谁能让没有根基的树枝繁叶茂呢?(2000/11/01)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原来常常听到老师们提到山曼老师,因为从未接触过,所以只觉得山老师是一位民俗学界的老前辈而已。直到寒假,看到一本《栖霞地名志》,听说是山老师知道大家要去调查特意送的,才隐隐觉得一个素未谋面的长者的关怀。后来又听到山老师的一些故事,便想暑假的时候慕名去拜访一下这位先生,没想到天不随人愿,先生去的如此匆忙。那天听到噩耗,悔恨自己把日期定在暑假,烟台于济南不过几个小时的路途,如果我勤快一些,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遗憾。
如今在这里,看到那么多悼念的文章,对先生更是敬仰,未见先生怕是我“赋得永久的悔”。
我的奶奶和山曼先生得的一样的病,当年我亲见奶奶忍受了四年的病痛的折磨,最终撒手而去,如今先生走了,于生者是痛苦是哀伤,于先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听说先生是个善言谈爱说笑的人,在那个没有病苦的世界,定能听到先生朗朗的笑声和更精彩的故事。
RE:沉痛悼念山曼先生!
看过山曼先生的文章,读过他编写的书,
虽未谋面,
敬意不减,
山花一束,
默示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