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0月山曼老师带我和刁统菊与鲁汉一起到胶南等地采风.回来后,我以<我的见闻记__一个苹果的自白>写了这一次活动.也许当时的一些想法很幼稚,但它是真实的足迹和心迹.现张贴出来,以悼念山曼先生.
我的见闻记——一个苹果的自白
我没有名字,只是一个苹果,我的主人因为表面那红得发紫的颜色买了我和其他几个伙伴。不同的是,我的伙伴们早早地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美食,而我则由于主人对女儿的一片爱心得以伴随她一路,从诸城到胶南,从胶南到黄岛,从黄岛到青岛,从青岛最后到达济南。这一路下来,我见了些没见过的风景,听了些没听过的趣闻,当然也想了些没想过的事情。于是便很自负地认为,我多少也有了些社会意义,已经不再是一个很普通的苹果了。
我的主人是民俗学的研究生,按说民俗学的基本研究方法就是田野作业,可我的主人就很少做这一项工作。这一次,有着丰富田野作业经验的山曼老师愿意自费出资带着她和她的师妹去采风,真是令她俩感激不已的事。我听她俩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遍感谢山曼老师的话,简直都有点絮叨了。不过,山老师真是个不错的老头儿。我称呼他老头儿,绝没有丝毫的贬义,只是觉得只有这个词才能表达我主人对他的亲切之感。山老师这次采风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他正在为《人物》杂志 “散文家的故乡”栏目撰写文章,要到著名作家王统照和臧克家的故乡去看看。二是他正主持《民俗研究》的“民间剪纸能手”这一栏目,因此还要采访几个民间剪纸艺人。我的主人和她的师妹就随着他走,希望能从中领略什么叫做采风,并体验体验采风的感觉。
王统照的故乡是诸城相州镇。相州镇在诸城市北几十里的地方,他们三人便乘上诸城到潍坊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的售票员积极拉客的一幕一幕让我的主人觉得很有意思。车缓缓驶出车站,刚走没几步就停了下来,售票员跳下车去,将一个有意上车的乘客推上车。而乘客上车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转不转?”售票员急忙回答:“不转,不转。”紧接着又是一个姑娘被推了上来,她上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不转吧?”售票员同样急忙声称:“不转不转。”我的主人问了旁边坐车的当地人,所谓转,就是指车起初并不向目的地出发,而是在城里兜圈子,直到车坐满了才走该走的路线。所好的是,我们乘坐的这辆车果真没转,因为车上的人已经不少了。连过道里都摆上了马扎。但若是车上人只有廖廖数人,可不能相信他们“不转”的话。而从一上车就问“不转吧?”的话和问话的口气来分析,人们对车的转虽有不满,却也早已是司空见惯,习已为常了。车没转是没转,但一路上却走走又停停。只要售票员发现路旁有等车的,就会将车窗打开,大声招呼,司机也将车速减下来,谁有意谁无意坐这辆车,都逃不脱售票员的利眼。一旦发现合适的目标,售票员就会再次跳下车,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就将人拖上车。但那被拖得乘客却也并不恼,半推半就、嘻嘻哈哈地上了车就找座位。更有趣的是两辆车上的售票员同争一个乘客。一人拽这条胳膊,一人拽那条胳膊,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让外人看来简直有些被绑架的滋味,但那被争夺的人顶多嚷几声“干什么干什么”,却并不大惊小怪,车上的人看了这样的情景常常哄堂大笑,于是整个车上弥漫着热闹欢快的气氛。经过一次争夺战,在前面的那辆车往往要加速行驶了,以便和后面的车拉开距离,在拉客乘车方面占据优势……躺在主人的背包里, 我听见山曼老师说:这样的情景在国营运输时代是见不到的,在一切都规范的时代大概也是见不到的,而只有在这个体经营却又管理并不规范的年代,才会出现。若干年后,由于社会的发展,今日所见这一幕想必就成了历史的陈迹。听到这里,我就不由地想到了自己:那时,我这只小苹果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但我也很幸运,毕竟我也充当过这一情景的目击者呀。
王统照的故乡在相州一村,现在的中心小学就是他的故居所在,只是老房子没有了,遗物也都不见。我听见主人情不自禁的小声背诵着王勃的《滕王阁诗》:“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唯见长江天际流。”新的取代旧的,这是自然规律,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怅然。更令人怅然的是相州镇上原来还有一个御葬林,埋葬着一位曾当过御史的人物,据说当年陵墓十分壮观,共有九座巍然屹立的石牌坊,另外还有石人石马石碑等。这些东西在解放后还有一些,但在大炼钢铁的年代,由于这些石人石马之类是石灰石的,便被当作一种封建社会的垃圾,当作一种化学元素投进了火红的炼钢炉,结果炼出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铁。我明显感觉到主人的心痛了。她痛心一种富涵文化意义的东西被劫掠剥夺了全部的文化属性,而被视为只有自然属性的化学物质,她痛心人们总是习惯于将昔日器物当作破盆破罐,将旧时房舍当作危房陋屋;总是习惯于将旧的一切打破,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显示当代人的业迹;人们总是习惯于将传统视为束缚或者绊脚石,而不是他们的助手或者础石。她想说不能让后代只能在书本里感受人类的文化,而应为他们保留些看得见的遗迹,这些遗迹在人们眼里无论如何跟不上形势,终究是前人生活的见证或者生活本身,而后来人无论怎样生活,也总是前面生活的延续和发展。
当然采风的过程并不是总这么严肃,这么令人觉得沉重,经常有些意外的小插曲格外有趣。还是在相州镇,我的主人在相州七村的光智饭店门前看见一位胖胖的大婶正在烧锅,就走上前去和她说话。要采风,就得大胆上前,没话也要找话说,这是主人一两天来最大的体会。说话中间,主人便问她锅里是什么。那大婶回答:“萝卜”。主人心下就纳闷了,怎么饭店时还煮萝卜卖呢?想是自己理解错了,便又问了一遍,回答还是“萝卜”。这次,主人以为肯定没错了,便又问道:“是绿萝卜还是胡萝卜?”那大婶很疑惑地看了看她,然后肯定地说:“糊不了,糊不了。”这一下主人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恰在此时,那大婶将锅盖(她称之为盖顶)打开,主人一看,禁不住大笑起来,哪有什么萝卜,分明是一锅水煎包嘛。原来这种单面煎的水煎包当地称为炉包,用地方音一说,听起来就成了萝卜了。如此看来,对于采风而言,语言不通虽是个很大的障碍,却也是个生产快乐的工厂呀。
臧克家的故乡在诸城吕标镇臧家庄,臧家庄在吕标镇南,从公路上下了车,先是沿着窄长的小路走过一户户人家,而后走过宽阔的原野。彼时正是深秋时节的下午,阳光斜斜地照着,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原野里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玉米秸散落地矗立着,从远处看像一顶顶巨大的帽子。而那丛丛尺把高的草已经枯黄了,在秋原的风里摇晃着身子,似乎在做着没有希望的抗争。又不时有蚂蚱从这里蹦跳到那里,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的歇后语,多少觉得荒凉。但那出土不久的翠绿翠绿地耀着人眼的麦苗,则透露出无限生机,。他们三人踩着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我的主人有一段时间故意落在后面,她很想独自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气息。又很久没有闻过泥土的味道,也很久没有见到蔚蓝的天和洁白的云了。我的主人惊诧那天空的蓝,它蓝得真就像是大海。而那白云便是大海中翻腾的浪花,不断变换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臧克家的故居也已是旧貌换了新颜,在旧的基址上盖起新的砖房。新房是在旧的基址上建起来的,甚至有一处还保留着当年的墙根。这难道不昭示着些什么吗?新的毕竟得在旧的基础上建立。
在诸城待了两天,10月28日我又随主人动身到了胶南,在胶南文化局门口会合了青岛的鲁汉,然后同去隐珠镇采访几位民间剪纸艺人。首先见到的是大庄村81岁的段兆花老人。到他家时,他正盘腿坐在烧热的炕上忙着呢。他是个半职业化的艺人,常常带着自己的作品到集市上出售。他10几岁就开始学剪纸,会剪很多戏剧故事,比如《二进宫》、《穆柯寨》、《双换》、《八仙》等,但现在已很少剪戏剧故事了,不仅麻烦,更重要的是,剪出来没人要。他是以剪纸挣钱花的,作品能不能卖出去当然十分重要。因此现在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只剪有用的”,也就是实用一些能卖出去的,比如双红喜、十二生肖之类。临走时山曼老师掏出30元钱,拿走了一些剪纸。总起来说,老人对这一行四人还很热情,走的时候送出门外,并在门外说了好大会的话,只是再难耐深秋的凉时才踅身回去。而最令人感动的是薛家岭的薛秀云老大娘,他们四人是在街口碰见她的,鲁汉曾采访过她,这次见了,便格外亲热,慌忙领着到自己家去,拿出水果瓜子糖热情招待。她年已古稀,身材瘦削,但精神矍烁。据她自己讲1946年就入了党,她得知山曼老师也是党员后,就称呼他“阶级姊妹”,并说“阶级姊妹”就是亲姊妹。她拿出自己的作品给大家看,其中有不少戏剧故事,比如《三娘教子》、《井台会》、《小寡妇采桑》等,她一一为大家讲解,并唱了《小寡妇采桑》的民间小调。颇有收获的有趣的老头儿山曼后来就拥抱了他的“阶级姊妹”,胖乎乎的鲁汉赶着叫她干妈,主人和小刁也不住口地喊大娘。那种温情直令我这没有感情的小苹果也禁不住地感动起来。分别时,薛大娘执意要送。好不容易才劝她留住了脚步,但当主人一行继续前行了很远很远,再回头看时,薛大娘还在瑟瑟秋风中频频招手,这是亲人送亲人一样的送啊!主人的眼睛红了。很久很久,她都沉浸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温情中。
山曼老师本来是要对不同的艺人的身世、个人剪纸的历史、艺术风格等进行了解,却不料会感受到他们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的强烈不同。也许正应了“采风总是能给人出乎意料的收获”的话。当带着薛家岭薛大娘的温情到达黄岛山陈家村时,另一个薛大娘就给这种温情罩上了阴影。这个薛大娘65岁,也剪得一手好剪纸。但谈话之中,她不时流露出某种剪纸卖多少多少钱,什么太贵你们不买之类的话。主人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是她对金钱的爱慕与追求。据鲁汉说,两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时,薛大娘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短短的两年,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唉,对经济利益的追求对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所产生的影响是多么大又是多么快呀!山曼老师很快想到的是民间艺术的发展前景问题,他说传统的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冰箱,民间艺术在里面会保存得很好,而一旦将它们从冰箱里拿出来,也就很快化掉了。这话应是不错的,谁能让没有根基的树枝繁叶茂呢?(200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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